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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墩子興高采烈地回來了,抱著一大捆干杉樹枝。論幹活,他的確是把好手,力氣大,手腳勤快,這一點,我和范范都比不上他。很快,一堆旺火生了起來。火呼呼地笑,燒得杉樹枝噼里啪啦的,像點著一掛鞭炮。我們伸手烤火,漸漸全身都暖和起來。透過火苗,二墩子一臉期待地望著我們。我們曉得他在等著打牌。二墩子大概是我們這一帶牌癮最大牌技最爛的了。吃完芋頭,我有點渴,起身去找水喝。水是從山上用毛竹接下來的山泉,流進一口大水缸,晝夜不停,水缸永遠都是溢滿的。我用水瓢舀了半瓢,咕咚咕咚一口喝完。山泉甘洌,喝完舌苔清甜。喝完水我就曉得今天的賭該怎麼打了。范范掏出撲克牌,說,今天打牌,我們打個賭吧。我點點頭,說要得,不打賭玩著沒勁。二墩子一臉愕然,打什麼賭啊?我指了指水缸說,輸了的喝水,怎麼樣?范范愣了下,馬上隨聲附和,說要得,就賭喝水。
我們平時玩鬥地主。范范說,老是玩這個,早玩膩啦,今天換一個新玩法吧。我說,什麼新玩法呢?范范看來早就想好了,說詐金花吧。詐金花的確比較適合打賭。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二墩子你呢?二墩子有些猶豫,望了我們一眼,見我們都同意了,只好跟著說,那就詐金花吧。范范說,每盤輸了的喝半瓢,一瓢封頂,不許耍賴皮。規則說清楚了,我說要得。二墩子抿了抿嘴,不甘示弱,說崽才耍賴呢,也坐了下來。
范范的牌洗得行雲流水,牌像長了翅膀似的在他手上飛舞。我們眼睛都看直了。洗完牌,范范說,開始吧?我們說開始。依舊是范范發牌。二墩子手氣出奇好,第一盤就抓了個豹子,三個7,砰的一下,把我們都給炸飛了。第二盤,二墩子運氣照樣好,抓了個同花順。這還怎麼玩!范范扔了牌,扮了鬼臉說。我也覺得太匪夷所思了,二墩子手氣怎麼這麼旺?我來發一盤牌試試。范范望了我一眼,沒作聲,但還是把牌遞給了我。第三盤,我抓了對子,二墩子照舊眉開眼笑的,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看那嘴臉,誰也甭想比過他似的。我跟了幾把,范范一個勁朝我使眼色,我疑心他也抓了一手好牌,有些沮喪,便扔了牌。我剛扔完牌,范范也跟著扔了,我疑惑地望他一眼,范范裝作沒看見。二墩子高興得跳起來,哈哈,你們都上當啦!我看了下他的牌,比我倆都差,原來他使詐了。范范捶了他一拳,沒有想到啊,連二墩子也學會偷雞了。二墩子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厲害啊二墩子!我也捶了他一下。一瓢山泉落肚,我感到腸子都涼了,不覺往火堆靠攏。范范喝完水,嘴巴一抹,說接著玩!二墩子哈哈大笑,說好!連贏三盤,他顯然有些得意忘形了。我望了眼范范,范范也望了一眼我,我們異口同聲說,繼續繼續!
表面上,這是一種自己掌控自己命運的遊戲,牌不好,可以撤,但這個遊戲的致命誘惑在於,你以為自己的牌不好,也許別人的牌比你的還要差,反之亦然。為了揭穿對手的底牌,會讓人失去理智,拼命去跟牌。有時,明知對方使詐,也假裝渾然不覺,誘使對方上鉤後再絕地反殺。
接下來大家各有輸贏,二墩子沒再延續之前的好手氣,漸漸輸多贏少。他喝水很實在,不偷懶耍滑,每瓢都喝得滴水不剩。喝完還發出一聲意猶未盡的長嘆,將水瓢朝我們搖一搖,仿佛沒有喝過癮。好喝嗎?范范說。二墩子打了個長長的飽嗝,拍了拍鼓脹的肚皮,嘿嘿笑。好喝的話多喝點。范范心照不宣地望了我一眼說。二墩子的樣子,看著讓人有些不爽。整個夏天,他都穿著那件髒兮兮的破洞T恤,仿佛從來沒有換洗過,隔著幾米遠,都能聞到一股餿臭味。
雨比剛才又大了些,看樣子要下暴雨了。厚厚的積雨雲在頭頂盤旋,雖然才到晌午,看樣子卻像傍晚了。大雨敲打著樹葉,發出鼓點般的雨聲。山澗那邊轟轟隆隆,從山上奔瀉的山洪擊打著岩石,聲震數里。雨聲中,我感到氣溫比剛才又有所降低,儘管已經添了兩次柴,火一直沒有斷過,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我瞥了眼二墩子,他喝了太多水,不停打著飽嗝。我已經忘了去過多少趟水缸了。這種遊戲,每盤結束得都很快,一兩分鐘就能見輸贏。每次都是我負責去舀水。後來我不厭其煩起來,索性每次舀滿一瓢。一瓢水,頂得上一瓶礦泉水了。這些水,大多數都流進了二墩子的肚子。我甚至能聽見他肚皮下春雷滾滾的聲響。我們當然也輸,輸了同樣喝水,但和二墩子相比,我們喝水就沒那麼實在了,喝一半灑一半,有時含在嘴裡,趁他不注意偷偷吐掉一些。此時的山泉不再甘甜,每一口下去都苦澀無味。我不敢相信二墩子竟然喝下了這麼多的水。我們喝一瓢已經脹得受不了,他的肚子怎麼這麼能裝?我故意拍了拍他的肚子,像拍一隻皮球。我一拍,他嘴角馬上溢出水來。
我說,二墩子,你怎麼老輸,沒剛才厲害了呀。范范說,等下他手氣來了,你就完啦。二墩子望著我們,不停打著飽嗝。看得出他非常渴望贏一盤。但手氣這時已經不在他這邊了,他很少再抓到好牌。為了贏,他只好重施故技,好幾盤都偷雞,但都讓范范識破了。到後來,幾乎變成二墩子一個人在喝水了。為了贏一把,他發了瘋似的下注,輸了又馬上期待下盤的好牌。結果自然沒能如意。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發紫,不知是冷還是喝了太多水的原因。他頻繁起身撒尿。有時一盤還沒有結束,他就忍不住了。你要拿出前三盤的本事,接下來的水就該我們來喝了。范范笑嘻嘻地說。撒完尿的二墩子有些疲累,動作明顯沒那麼麻利,差點一個趔趄栽下台階。我有些猶豫,說還玩不玩?范范說,玩,繼續玩。我問二墩子,你還能喝嗎?他抬了抬手,死死地盯著范范的牌。范范說,那好,還是老規矩,繼續發牌。這一輪他又輸了。我去舀了小半瓢水,二墩子感激地望我一眼,這次他沒像之前那樣一飲而盡,小心地啜飲一口,仿佛水裡摻了毒藥,全吐了出來。他求饒似的望著我們。喝呀,怎麼不動了?范范望著他。實在喝不下去了……二墩子說。去撒尿,撒完尿就能喝下去了,我說。撒不出來了,一滴尿也沒有。范范說,剛才不是尿還很多嗎,怎麼這會兒就沒有了?你耍賴吧!二墩子搖了搖頭,捂著肚子,說實在裝不下了,我肚子快要爆炸了。范范說,剛才說好的,願賭服輸,誰也不許耍賴的。二墩子將沒喝完的水灑在地上,說先欠著,下盤一起喝好不好?范范望了他一眼,說,行,下盤你還要這樣,我們就對你不客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