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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松靜靜地躺在彩條布上。臨時給他搭了個簡易的涼棚,擋住了強烈的陽光。遺體旁邊放著一條訃告,上面寫著死者的生前信息和死因,後面附著剛沖洗出來的彩色遺照。只需匆匆掃視一眼,這些殘忍的照片便足以讓人反胃和厭憎,繼而喚起強烈的同情心:一條年輕的生命在這裡被人謀害了。
這比馬所長原先預想的情況要糟糕和複雜得多。事實上,自從中午剛入睡被電話吵醒,他就預感到了什麼。了解他脾性的人,從來不敢沒事大中午給他打電話。小秦在電話中小聲說:「早上打電話,您不在家……」馬所長嗯了聲。小秦本來還想說去溫泉洗浴中心,也沒有找到他,強忍了沒說,直接說了命案的事。當聽說是命案時,馬所長這才徹底從昏沉中清醒過來,他點了根煙,下意識地往牆上瞟了一眼,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正照著牆上的鄧麗君。鄧麗君穿了一條米黃色的裙子,戴著九十年代初期流行的那種巨大的圓耳環,甜蜜蜜地朝他笑。他望著她謎一般的微笑出了好一會兒的神。雯雯這時從迷濛中醒來,學著香港電影的語氣:「阿Sir,出什麼事了?」
馬所長將煙掐了,拍了拍女人的屁股,說等我回來告訴你。他連襪子都沒顧上穿,直接套了涼皮鞋,就去了派出所。
此時筆錄已經接近尾聲。馬所長說人呢?小秦說:「三個,都在裡面待著呢。」
馬所長剛進去,聽譚曉利喊了聲「馬哥」。其他兩人趕緊叫了聲馬所長。馬所長皺了皺眉,說怎麼是你啊?譚曉利一臉苦笑,嘆了口氣說:「給馬哥添麻煩了!」
馬所長拿著小秦的筆錄看了眼,說到底怎麼回事嘛?怎麼把人給弄沒了。
譚曉利說:「馬哥,這麼多年了,我的脾性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這人做事最不喜歡拐彎抹角,就是筆錄上說的,這狗日的要不是我親眼看見,還真的不敢相信是他幹的。」
「他對果果?」馬所長瞥了眼譚曉利,「別逗了,果果秧苗兒呢。」
譚曉利說:「可不是嘛,這不畜生幹的事嘛,果果才九歲呢!」
說著馬所長表情也嚴肅起來:「真的嗎?你親眼看見他對果果……」
譚曉利說:「馬哥,你不信問竊牯仔和阿毛嘛,他們昨天晚上也在場的。」
「你們都看到了嗎?」馬所長問。
兩人同時點了點頭。
「是竊牯仔最先發現的。打到夜半,大家都有些餓了,竊牯仔贏了錢,我們就慫恿他買了些宵夜和啤酒回來。吃完已經三點多了,我有些困,想回家睡了,竊牯仔說吃飽了睡不著,提議再玩幾把回家。我看譚哥沒有反對,慶松不見人影,可能撒尿去了,我說打就打嘛,反正稀爛的手氣,我心裡還盼著吃完夜宵手氣旺起來呢。」
「然後呢?」
「我們等了會兒慶松,見他還沒來,我喝多了啤酒,尿脹,就去上廁所,路過果果房間的時候,發現門是虛掩的,開了個口子。我瞥了眼,媽的,發現有個黑影站在床前,冷不丁嚇了我一跳。我說誰,在幹嗎?這時慶松也發現了我,說喝多了,走錯房間了。」
「你當時看見他在幹什麼?」
「他站在果果床前。床有蚊帳,蚊帳沒有合攏,我不確定是果果睡前忘了關了還是後來打開的。當時也沒有往心裡去,畢竟譚哥在家,他除非吃了豹子膽了。譚哥這時聽見聲音就過來了,問他怎麼進了他女兒的房間。譚哥一問,慶松有些慌張起來,說喝多了,走錯了房間。譚哥說,你蒙誰呢?我家你又不是頭回來……」
6
立夏站在水車的橋亭里,底下是流淌的清江。他每天的任務,是將那群鵝趕下清江。鵝見到水,開始加快步伐,撲扇著翅膀,仰天嘎嘎叫著。每天都是那隻叫慶松的大白鵝領隊。排成一字形,一搖一擺地朝河邊走去。隔著老遠,它們就聞到河水的味道了,紛紛歡叫。慶松不叫。它走最前頭。它不下水,所有鵝都停下來,撅著屁股等著。慶松伸長脖子,往河邊探了探,扑打著翅膀,嘩啦一聲,躍入河中,先將頭埋入水下,弓了弓脖子,反覆幾下,晶瑩的水珠從羽毛紛紛滑落。其他鵝這時也下了水,盪起陣陣漣漪,平靜的河面全給它們弄皺了。
立夏坐在橋亭上納涼,俯瞰著他的鵝群。鵝……鵝!鵝!鵝!立夏在上面一聲喊,所有鵝都抬起頭,屏息側聽,聽著是立夏的聲音,嘎嘎嘎地回應起來。
立夏喜歡這群鵝。跟鵝待在一起安全。身邊有鵝,他就什麼都不怕了。他們說立夏,傻子!他也敢回應了:「你才是傻子呢!」他們咦了一聲,傻子還敢罵人呢!立夏就退,身後傳來鵝叫聲。他就不退了。那群鵝是他的保鏢。其他孩子都沒鵝,沒有保鏢,立夏便有些得意了。
「哪天你的鵝就全死光光了!」他們詛咒說。
果果從不欺負他。有時她跟在這群孩子後頭,默默望著他,帶著一絲憐憫。她穿紅漆小皮鞋,舉著小花傘,背一隻唐老鴨的大書包。立夏察覺到了她目光流露出來的同情。她說你為什麼不上學呢?立夏用小木棍戳了戳腳背:「老師不收我,我爺爺說我高燒燒壞了腦子,他們說我是傻子。」
「你還會養鵝呢,你看它們都聽你的,你一點不傻。」
說到鵝,立夏馬上神采起來:「我養的鵝會飛,能飛很高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