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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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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像打翻了黑墨水,轉眼間黑暗浸染了一切。一根煙的工夫,遠處的山巒就只看得見模糊的曲線了。禿鷲依舊翱翔著,虎視眈眈地盯著地面。小李和大牛趁著最後一點光,將柴油機、電線、拖斗車、鐵鍬、鎬頭等東西搬進氈房。天剛黑,氣溫驟然冷了下來,獵獵的風颳得頭皮痛。
查勇叼著煙,縮了縮脖子,往道班方向走來。
「東西都搬進來了?」查勇問道。
「快了。」大牛回答說。
「扎西打電話來說接我們去喝酒。聽說巴桑快放出來了,老才旦家族都等著呢。」
三人站在馬路邊抽菸,等扎西的昌河車來接。菸頭在漆黑的夜空中倏忽地閃亮著。夜風中有股馬糞和氂牛的味道。兩年前修路隊剛駐紮這裡,聞馬糞牛糞味時,查勇會犯噁心。現在這種氣味變得親切多了。要沒這些動物的糞便,沒人能挺過歌樂沱寒冷的冬天。
「不會真的要殺人吧?」
「卵,又不沖你來。」
「今天我路過老才旦家,那包錢還在房樑上掛著呢。風一吹,晃晃悠悠的,瘮得慌。」
錢用白哈達包裹著,鼓鼓囊囊的,像人頭。傻子才打這筆錢的主意。那包錢是老才旦用兒子次松的命換來的。十五年前,年輕氣盛的巴桑和次松為了爭一塊牧場幹了一架。為了這塊牧場,兩個村已爭鬥過幾十年了。有了牧場,就有氂牛,有了氂牛,就有票子。一頭成年氂牛值萬把塊錢。何況還是那麼肥美的牧場,氂牛見了都眼饞。十五年前的巴桑和次松放牧時相遇了,一番口角之後,兩人各自掏出了佩刀。巴桑的刀子先於次松進入對方的身體。看到次松倒在刀下,嚇壞了的巴桑逃回村里,打算連夜逃亡色達,半路被扎西他們追了回來。扎西說,要不是他們搶先一步,巴桑落在次松家族手裡,骨頭都不會剩一塊。這一帶民風彪悍,有仇必報,殺人償命。有仇不報,做人抬不起頭,背後會遭人恥笑,戳脊梁骨。且是家族連坐制,家族裡死一條命,必須去對方家族中拿一條命相抵。按規矩,只殺青壯年男子,不傷及老弱病殘和女子。
巴桑被抓後,被判了二十年。他家族央求活佛出面,請求次松父親老才旦的寬恕。那天活佛親自去的老才旦家。活佛說,老普布家只有巴桑一個兒子,現在他罪有應得,坐了大牢。老才旦沉默地望著活佛。活佛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巴桑家答應賠,東拼西湊了十萬塊錢、二十頭氂牛,已經傾家蕩產了,這事就不要再計較了。老才旦看著活佛依然不作一聲。活佛走後,老才旦家將那十萬塊錢用哈達包了起來,懸在樑上。每個路過老才旦家的人都看得見那個包裹。起風的時候,房樑上的包裹被吹得左右搖擺,晃得人心裡直發毛。這事漸漸成了巴桑家族的一塊心病,雖然老才旦家族暫時沒表示什麼,但誰都曉得這事沒完。
一會兒,扎西的昌河車就來了。上了車,扎西說,今晚有好東西吃。查勇問是什麼。扎西故意賣了個關子,說等下就曉得了。扎西是警察,認識查勇後,他多了一個名字,叫老查。扎西是嘉絨藏族,比煤礦工人還黑,敦實的個兒,壯碩得跟頭氂牛似的。他娶了個四川老婆,講得一口流利的「川普」。查勇承包的這段路,兩年多以來,工地上貴重物品一件沒少過,唯獨常丟石頭。藏族人蓋房,石頭是不可或缺的建築材料。修路隊沒來之前,他們建房子,得去河谷撿卵石,再用背簍一塊塊背回來。現在現成的石料就堆在馬路邊,等於送到嘴邊的肥肉。
查勇抓到過幾次。起先藏人半夜裡來,聲音還蠻大。他被響聲驚醒,急忙去追,人贓俱獲。藏人理直氣壯,不就幾塊石頭嘛,值幾個錢,又沒拿你們其他的。查勇說,這些石頭是給你們鋪路的,要是每人都來搬一點,路就沒法鋪了。訓走了幾個,照舊有人偷,屢禁不止。把他們惹急了,乾脆大白天來背。連藏族女人都來。藏族女人身材高大,渾身是勁,一兩百斤的背簍,起身就走,攔都攔不住。
查勇只好報警。
每次報警,扎西都來。扎西看了看,壓低了嗓子說,沒得辦法嘛,他們蓋房子嘛。查勇說,他們要蓋房子,那也不能來我這兒要啊!他們這麼搞,這路還怎麼修嘛!扎西表示會警告。咕嚕咕嚕,說的藏語,查勇一句也聽不懂,也不知道他真說了沒有。搶石頭的事倒再沒發生。偶爾的偷盜依然有,比之前是收斂了些。
那晚,查勇請扎西和另外兩位警察在道班喝酒。酒是他上次去色達買的青稞。煮了一大鍋氂牛肉,用洋鐵皮桶盛了滿滿的一桶,蘸著鹽巴吃。喝到後半夜才散。那場酒不光喝倒了查勇,還把號稱千杯不醉的大牛也頂翻了。第二天中午,查勇才醒,頭痛欲裂,大腦一片混沌。打電話給扎西,人家早就上班了,一點事沒有。
一來二往,查勇和扎西彼此都熟絡起來。空閒的時候,他們就湊一起喝酒。扎西酒量遠勝查勇,但藏人並不勸酒,沒沾染內地的酒桌習氣,能喝多少,全憑自己本事。查勇喜歡扎西身上的豪爽,加上他的老婆是漢人,能做手地道的四川菜,他嘴饞的時候,就去扎西家,權當改善伙食。藏人沒有姓,只有名,扎西問他姓什麼,查勇說姓查。扎西說,那我也姓查,跟你姓好了。查勇笑,以為他喝了酒開玩笑,並沒當真。第二天,扎西認真對他說,以後就叫我老查,記住嘍?!他的大手沉得像一頭成年氂牛,重重拍著他的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