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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松!慶松!你醒醒啊!」雷老頭使勁搖晃著兒子,這突如其來的慘狀,像心坎上被人捅了一刀。

    「是哪個天殺的啊?!」

    慶松躺在父親的懷裡,已經氣若遊絲,他掙扎著回去,仿佛就是憋著最後一口氣,要告訴父親什麼。

    「爸爸……帶我回家……」

    「我的天啊,是誰害的?」

    「……我們回家,回龍山……爸爸……」

    雷老頭等著兒子接下來告知他兇手,胳膊突然沉了沉,再看時,見慶松眼皮一耷,已經徹底斷氣。

    陽光漸漸大起來,犀利的光線將石板街一分為二,一半是陰影,一半浸泡在強烈的光影中。雷老頭緩緩放下兒子,將他的身子擺正。炫目的陽光照在慶松臉上,那張失血過多蒼白的臉仿佛又恢復了些許生氣。雷老頭挪了挪身子,用背擋住陽光,生怕曬傷慶松。有那麼一會兒,陽光將這對父子分隔開來,看上去正好陰陽兩隔。

    周圍一時鴉雀無聲。雷老頭出奇地沉默著。大家大氣不敢出,直到雷老頭直起身來,喉結滾動,發出一聲哽咽,大家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紛紛七嘴八舌,猜測是哪個沒天良的才做得出這麼歹毒的事。

    中午時分,有人聲稱已經抓到兇手。兇手竟然就是石板街上的,據稱一共三人,其中一位大家都認得,是服裝店老闆譚曉利。從譚曉利家出來,三人就被警察逮住了。說是逮,不如說自首。因為三人出門前,早早就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馬所長在嗎?」譚曉利說。

    馬所長自然沒在,那會兒他還在午睡,整條石板街都曉得馬所長喜歡泡溫泉,喜歡打牌,喜歡去溫泉中心泡完澡再打牌。有時一打就是通宵。說起打牌,譚曉利和馬所長還是對不錯的搭檔。兩人聯手鬥地主,幾乎沒有輸過。

    接電話的是剛分配過來的小秦。他剛開腔,就愣住了。

    「人是我們殺的……我是石板街開服裝店的譚曉利,我在家,我要自首,你們快過來抓人吧。」掛完電話沒多久,警笛聲就響了。一輛破北京吉普,後面跟著一輛鏽跡斑斑的三輪摩托。整個派出所全員出動。除了抓賭,這條街很多年沒響過警笛了。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都想一睹殺人犯的風采。三人連手銬都沒戴,笑嘻嘻地擠進吉普車,倒像下鄉的幹部,眾目睽睽下,很是風光了一把。

    3

    譚曉利大概是水車鎮最早做服裝生意的人。更多的時候,大家不叫譚曉利,都叫他譚老闆。他喜歡被人叫老闆。很多年前,大家都還習慣在地攤上買衣服的時候,他率先在石板街上開了第一家服裝店。他家的衣服比地攤上的貴,但款式、料子、做工,都不是地攤貨能比的。當然也強不到哪兒去,都是株洲貨。新化縣的服裝店都是從廣州進的貨,更高級些。但鄉下人誰沒事跑縣城,何況價錢比譚曉利家的貴上幾倍,除非錢多得打得卵包痛。

    每隔一個月,譚曉利就從株洲進一批貨。通常天剛麻麻亮,就去汽車站搭乘頭班長途汽車去株洲,第二天很晚才回水車鎮,從汽車頂上拋下幾隻巨大的麻布袋,神色疲憊的譚曉利最後一個走下車,他這個月的活便幹完了。做買賣的事,都由他媳婦李莉來打理,他負責打麻將,下象棋,偶爾接送一下上小學四年級的女兒果果。

    四月二十一日那天下午,譚曉利的妻子李莉娘家有事,早早就回家了,留譚曉利看店。

    「麻將是七點鐘開始打的,我、阿毛、竊牯仔,仨先鬥了一會兒地主,慶松他是最後來的。他來後,剛好湊一桌,我們開始打麻將。」

    「打錢嗎?」

    「嗯,一點點……」

    「一點點是多少?」

    「一塊錢的。」

    「騙崽呢?」

    「開始是一塊的,後來大家覺得不過癮,就打五塊的。」

    「從七點打到幾點?」

    「凌晨三點多左右吧。後來大家都餓了,竊牯仔贏了錢,就讓他去買了點夜宵回來。」

    「嗯,後來呢?」

    「大家還喝了點酒。」

    「怎麼打起來的?」

    「發生了點口角。」

    「具體說說。」

    「他牌風一向不好,喜歡作弊,被抓過幾回。說實話,大家都不喜歡跟他一塊兒玩。他沒幾個錢,又不干正經事,靠一手牌養活著。你曉得,這樣的人很討嫌的……」

    「他昨晚作弊了嗎?」

    「昨晚還好,我們知道他愛搞名堂,都盯防著他,他沒機會出老千……最後他輸了。」

    「那是為什麼要打他?」

    譚曉利突然沉默下來,扭了扭脖子,骨節暴響,目光便伸往窗外。正午的陽光白得耀眼,一隻狗伸著長舌,臥在派出所的水泥球場上曬太陽,譚曉利望著一起一伏的紫紅色狗肚皮,突然有些激動起來。

    「……慶松……他……他這個……流氓!

    「活該!」

    四月份以來,水車鎮開始進入雨季。這年的雨水比往年仿佛來得遲些。每年漫長的梅雨季節,天氣都很潮濕,牆上長滿了霉斑,被褥衣服永遠濕漉漉的,粘在身上,渾身不爽利。譚曉利不喜歡下雨,他老婆也不喜歡下雨,碰上雨天,來趕集的人就少,生意通常很糟糕。全水車鎮好像就他家果果喜歡下雨。一到下雨天,她就興奮,叫嚷著要她母親李莉幫她從牆上的掛鉤上取下那把粉白色的小花傘。小花傘是去年譚曉利在株洲進貨時給女兒帶回的禮物,她如獲至寶,每天都伸長著脖子盼著下雨。舉著小花傘的果果從石板街上一路往東,路過鎮中心小廣場,再往北,途經汽車站,那段路是長途汽車和重型卡車的必經之路,常年碾軋,每天都在修修補補,永遠塵土飛揚。當然去水車小學,也不是必須得走這條路。從「水車飯店」的隔壁鑽過去,有一條窄窄的胡同,從那可以抄近道去學校。以前譚曉利一直反對女兒走這條小路,但自從三月份,一輛載重汽車在汽車站旁邊軋死了一個上學的四年級男孩以後,他開始動搖了。那條廢棄的小巷子,儘管荒僻,很少人出沒,但可以讓女兒遠離汽車碾軋的危險。何況果果也喜歡走這條小巷,她舉著小花傘,蹦蹦跳跳的,伸手挨個去摸斑駁的牆體,從上面摳些對於她來說有意義的小物件。有一天,她撕下一張「老鼠娶親」的灘頭年畫,如獲珍寶,小心地藏在她的一隻小木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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