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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下午,她陷入短暫的暈厥中。她聽見父親在堂屋干木工活。刨子在伸舌頭,墨斗在跳舞,直尺在做廣播體操,鑿子很生氣。斧頭劈進木頭時,她能感到身上疼。她慢慢騰起,穿過牆,浮在房樑上,看著父親。父親正推著刨子,鬍子拉碴,雙眼通紅,一夜間蒼老了許多;旁邊一具白色的小棺木已快完工。白鷺從窗戶飛入,要載她走。她有些不舍。白鷺盤旋幾周,振翅遠去。她還清晰地聽見泡桐掉落地面的聲音。一朵、兩朵……她重新睜開眼,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到掌燈時分了。外面的燈光從門縫透射進來。院裡的老黑狗焦躁地狂吠著,似乎有生人要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裡面似乎能聽見熟悉的笑語。他們走近院子的時候,老黑狗挨了父親一腳踢,哀叫一聲躲遠了。她聽見了張弛老師的聲音、同學們的聲音……這些聲音讓她感到難堪。

    門開了,更多的光漏了進來。她看清了張弛老師的臉龐。他正在向她父親解釋:「這些娃娃,非得跟來……」一張張生動的臉圍著她。她從他們的眼神里分別領略出了憐惜、恐懼和茫然。

    「黃秋,」張弛老師凝視著她,眼鏡背後閃過一道澄澈的光來,「你安心養病,我還等著你的作文呢。」說完,他用力抓了抓她的手。緊接著,那些平日裡很少說話的男女同學也跟著張弛老師依葫蘆畫瓢地說起來。他們學大人說話的腔調有些滑稽。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疲憊地眨了眨眼。要是他們都不在場,她也許會和張弛老師悄悄說句什麼。說什麼好呢?她想應該告訴他,泡桐是藍色的,白鷺也是藍色的,連她的腦膜炎也是藍色的。  

    2

    進黃秋家的時候,張弛老師看見院牆角里的那堆泡桐花骸。白色的花朵在春夜熠熠生光。那一刻,他感到內心有什麼東西在流淌。木匠趕走狗,遞上煙,和他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問了問黃秋的情況,木匠眼裡的光抖了抖,餘光瞥向堂屋的一角。堂屋裡擺著一具簡易的白色小棺木。尚未上漆。這邊規矩,給夭折的不需上漆。張弛老師走近看了眼,心裡凜然一震。小棺木里擺放著黃秋的課本、文具和她的衣裳。「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心有不甘地問了木匠一句。「張老師,我連買種子的錢都給她治病了。我沒什麼虧欠她的了。」木匠受了傷一樣,發出劇烈的咳嗽聲。

    回去的時候,張弛老師一路沉默著。他將木匠散的香菸從耳朵上摘下來點燃,深吸一口。菸頭嗞的一聲,燙亮了黑夜。薄暮的沉寂偶爾被幾聲稚嫩的聲音打破,有人叫嚷後面的人踩到他腳後跟了,跑來告狀。連日的春雨把小路浸泡得發軟。泥淖沒入腳面,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辛。雜亂的腳步在春夜發出豬啃食時的聲響。暮色越來越黏稠了,天際線和平原濃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一路上,他都處在恍惚中。他想起女孩疲憊的眼睛,帶著死亡降臨時飄雪般的寂靜。他不忍心多看,有什麼東西悄然浸潤了他全身。她似乎想和他說些什麼,但已經沒了力氣。張弛老師感到一件珍貴的東西在心裡打碎了。臨走前,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小手很涼,像摸一件瓷器。  

    張弛想起上第一堂作文課的情景。他沒有事先表揚,直接拿起她的作文簿念起來。當他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藍色的」時,班上哄堂大笑起來。他停頓了會兒,目光往每張生動的臉上梭巡了一遍,然後嚴肅地說:「不許笑,黃秋同學這篇作文寫得好。」所有的臉一下子肅穆下來,目光紛紛投向這個已經面紅耳赤的女孩。她將書豎起攤開,整張臉埋沒在書背面。這事就像發生在眼前。自那以後,張弛老師偶爾能感覺到投向他背後的目光,羞澀又熾熱。他假裝沒看見,也沒再當眾誇過她。他問她平時喜歡讀書嗎,她說喜歡。張弛老師認真看著她,點了點頭說:「我來教你。」那天起,他開始單獨輔導她的作文課,把自己的書借給她回家讀。她很聰穎,一點即通,書也看得很快,不懂的地方便來問他,說幾句就能領會意思。那是他在這兒為數不多的一點快樂和希冀。

    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已經插了秧。瘦弱的秧苗尚未扎穩根基,有的已漂起,露出淺褐色的禾蔸。沒了根基,秧苗活不下去。再過兩個禮拜,就到薅草和追肥的時候。那時秧苗已在陌生的田地扎好根,節節拔高,一片蔥鬱。暮色更濃了,平原盡頭是片朦朧的乳白。蛙聲已然響起,在田野連成一片。夜裡,蛙取代了人類,它們才是這兒的主人。在師範學院的時候,他也常在這嘈雜又寂靜的春夜,和女友小靳一起沿著郊區的河邊散步。他穿著她最愛的白板鞋,一起拉手走到很晚才回校園。白色是他二十多年來一直鍾愛的顏色。他的襯衣是白色的,襪子是白色的,甚至內褲也是。他喜歡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  

    畢業時,誰也沒料想,他會被分配到這個窮鄉僻壤來教書。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去找小靳,將結果告訴她。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說。

    他把小靳摟進懷裡,寬慰她:「你等我,最多兩年,我想辦法調到城裡來。」她的肩膀微微顫抖。她想掙扎,他將她摟得更緊,直到回歸平靜。

    工作後,張弛老師前往省城看過兩三回小靳。小靳有了些變化。不再是那個梳著兩條辮子像個小孩子的小靳。關係雖還處著,但每一次見面,都是一個些許陌生的小靳出現在他面前。她燙了發,塗著口紅,還修了眉,穿紅色高跟鞋,他快認不出來了。他還是兩年前的那個他,白色、素淨。最後一次見,她送了身西服給他:「現在早流行穿這個了。」她讓他當面換上。穿上新西裝的張弛瞬間像換了個人。她上下賞析了一番,突然緊緊抱著他,伏在他肩上啜泣。他終究還是察覺出了變化。她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是耀眼。兩人都沒再提起工作調動的事,當晚什麼事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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