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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麗敏挨了六年打,沒再給他機會。離婚後,去了遙遠的海南,在一個農場紮下根來,跟一個山東人結了婚。
這個世界上,他唯一不敢打的人,是女兒黎黎。她再淘氣,再頑皮,他也捨不得責罵,更談不上動手。黎黎站在林間,就像個精靈。他邋遢慣了,但對女兒倒很上心。每次進城,都要帶上,給她買衣服,買鞋子,買大堆吃的玩的。在護林員眼裡,女兒是世間萬物的中心。沒了女兒,他活不下來。
下雪的冬天,最適合打獵。獵物們忍飢挨餓,要跑出來覓食。循著雪上的足跡,一找一個準。冬天的獵物,皮子好,脂肪厚,肉多。有段時間,他專打野兔。那種笨笨的兔子,命令大黑狗往下沖,運氣好,都不需要槍,能活捉。
有次他捉到一隻肥兔。通身雪白的絨毛,豎著一對細長的耳朵,憨態可掬。趁兔子還活著,他拎著脖子去剝皮。兔子大概曉得接下來的命運,瑟瑟發抖,發出嬰兒般的喘息。
黎黎求他,爸爸,放了野兔好不好?
他說為啥?
她伸手摸了摸小兔子,說,野兔好可愛啊。
他的心柔軟起來,望著女兒說,嗯,聽黎黎的,我們饒兔子一命。大白兔已經嚇傻,呆呆地立在雪地上,豎起耳朵,好一陣子才回過神,蹬腿就跑。黑子撲騰向前,被他趕緊喝住。黎黎就很開心,拍著小手掌,兔子快跑,兔子快跑!雪從雲杉抖落,驚起一團雪瀑。兔子消失於茫茫林海中。
他答應女兒,從此不打野兔。
魯德彪喜歡將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給她穿粉紅色的裙子,白色長襪,戴蝴蝶結,搽上雪花膏,像個小公主似的。
那天中午,黎黎在看連環畫。他望著牆上的獵槍,手癢得厲害。問黎黎,晚上想不想吃松雞。尾巴有很長很漂亮羽毛的那種松雞。他用手比畫了下。黎黎咧嘴笑說好,我要松雞的長尾巴羽毛。魯德彪說,你等著,爸爸就給你打去,你待在家裡,哪兒也別去。黎黎說好。他將黑子留在家看護黎黎,背著那杆自製的獵槍,帶了火藥,套上雨靴,快步朝林場深處走去。午間的雨停歇了,白雲在深谷氤氳,漫過樹梢,白紗一樣纏繞著叢林。他聽見幾里路外山澗的瀑布聲。六十年代搞三線建設,曾計劃在那兒修個水庫。後來水庫沒修成,意外成了一個軍事禁區,挖了工事和防空洞,駐紮了兵營,整座山都被掏空了。夜裡也有軍人放哨,連只鳥都飛不進。鴨柯圍沒人進去過。外邊的人更沒人敢進。據說進去就出不來了。如此過了二十年,八十年代,軍人卻陸續撤了。撤了個乾淨。只留下那些掩體、兵營和神秘的山洞。掩體很快被荒草雜樹吞噬,很難看出當年的痕跡。山洞依然在,一共挖了八個,入口被水泥封死,沒人知道裡面有多大多深。
那天他的運氣不錯,打中了兩隻松雞。松雞立在冷杉的枝頭,他屏氣凝神,將槍口對準松雞的要害。松雞渾然不覺。槍聲和松雞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扣扳機那一剎那,他仿佛看到了松雞眼中流露出的驚訝。他將松雞綁好,用槍挑著,趕在天黑前回了家。做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皮毫無徵兆地猛跳了兩下。
黑子遠遠跑過來迎接。這隻養了九年的老獵狗對他忠心耿耿,通人性,他丟個眼神,它就明白意思。黑子伸著舌頭,呢喃叫著,撲槍上掛著的松雞。魯德彪故意將槍口往上抬一抬,狗連撲了幾個空,圍著他的腿搖尾打轉,咬他褲腳。他伸手摸了摸黑子的額頭,將松雞扔進廚房的柴垛,喊了聲黎黎,沒人應。門是虛掩的,他以為黎黎睡著了。推開門,屋裡卻沒人。他連喚了幾聲,無人回應。他心裡閃過一道不祥的念頭。
霞光正在潰退,天邊一抹血紅,懸在山巔。他的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
「黎黎!」
……
他在林場附近細細找了一圈,沒看到人影。黎黎很懂事、乖巧,從沒一個人跑遠過。魯德彪夾煙的手如千斤之重,怎麼也遞不到嘴邊。
天徹底暗了下來。松濤陣陣。有貓頭鷹立在山毛櫸上叫。
那天碰巧,白馬林場只剩他們父女倆。護林員小李正戀愛,一天前請假進了城,尚未回來;陳兵休探親假,也下山了。
桌上的連環畫翻在「黛玉葬花」這一頁。旁邊有半瓶沒喝完的牛奶。通常她都會一次喝完。魯德彪越想越焦躁,心裡有不祥的預感。黑子餓了,搖著尾巴來討食,被他一腳踢開,「黎黎呢?你怎麼看的?!」
黑子嗚咽著,低垂著尾巴,聲音夾雜著委屈。小主人不見了,它趴在台階上,將目光伸向暗淡的夜空。
魯德彪拿著手電筒,連夜去了鴨柯圍。他抱著一絲僥倖,也許黎黎跟鴨柯圍的放牛娃回家了。鴨柯圍幾乎每家每戶都養牛。春末,耕完田的牛亟須休養。他們就將牛牽往林場,做上標記,放幾個月野牛。到深秋,牛已膘肥體壯,再去深林,將各自的牛尋回來。魯德彪找到那天牽牛上山的放牛娃。是個八九歲的男娃,黑瘦的小個兒,露出一口齙牙,穿著大了幾碼的衣服,涼夜裡仍然赤著腳,像道影子。魯德彪認得這個放牛娃,他母親去年和人吵架喝了農藥,當時鬧了很大動靜。放牛娃有點瘸,右腳比左腿要短,走起路來肩膀一搖一擺的。魯德彪記得去年時,放牛娃的腿還沒瘸。
看魯德彪注意他的光腳,放牛娃顯得不自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