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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父親的墳頭跪下,撫摸著墓碑,想起父親臨終前一直念叨著他,頓時心如刀絞,悲痛不已。父親是個老實人,幹了一輩子的鉗工。為了賈山的事,曾勸過他許多回,勸他不要和賈山鬧翻。這些話他以前不愛聽,甚至厭惡。他在父親面前吼,你兒子也是個男人,不是個包!
說起來,他和賈山都是楓林鎮長大的。兩人還同學過幾年。只不過賈山小學沒念完就退了學。後來去武校學過幾年。賈山曾當眾表演過幾次他的鐵頭功。國棟抓著板磚朝他頭上拍去,磚頭斷成兩截,賈山抖抖頭,毫髮無損,提起嗓門喊道,再來一塊。
劉明漢還記得賈山小時候第一次和人干架的情景。幾個高年級生合起來欺負他,賈山跑回家,抄了把菜刀過來。劉明漢對賈山當年在操場追砍人的一幕記憶猶新。賈山那一次出盡威風,再沒人敢欺負他。那幾個高年級生後來見他就躲得遠遠的。那時流行給人取綽號。「跳蚤」「雞仔」「大牙」「山賊」什麼的,沒人逃得掉。劉明漢的綽號就拜賈山所賜。劉明漢長相斯文,性格也像女孩子。賈山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同性戀」。這個綽號伴隨劉明漢度過漫長而陰鬱的青少年時期。後來整個楓林鎮的同齡人都這麼叫他,他的名字倒少有人提及。
他憎恨這個綽號,更憎恨給他取綽號的人。他也給賈山取過綽號,叫「鐵滾」,但是從沒人敢當面叫他。
知道劉明漢回來的人越來越多。剛給父親上完墳,在路上他就遇到了國棟。國棟還像以前的老樣子,高瘦,兩個眼窩暗淡無光,永遠一副毒癮發作的樣子。他進去前,國棟成天跟屁蟲一樣跟著賈山混。他記憶中的國棟還在騎電動車,現在鳥槍換炮,座駕變成了凱美瑞。國棟降下車窗,說上哪兒,載你一程?劉明漢說,幾步遠,馬上就到家了。國棟伸手遞來一根煙說,前兩天我就知道你要回來了。劉明漢推辭說,戒了。大男人戒啥煙啊,在裡面多辛苦啊,好不容易出來了嘛——國棟顯然話裡有話,一直盯著他的目光不放。劉明漢接過煙,說你還是老樣子。國棟說,老樣子證明我沒混好嘛,你進去這幾年,大家變化大著呢!劉明漢說,沒混好的是我,你們都混得比我好。國棟說,你回來也不打聲招呼,馬上年底了,賈山讓我給你捎句話,他年前想請你吃個飯。劉明漢掏出火機,點燃煙,思忖一下說,你代我回去和他說,年底大家都忙,就不必麻煩了。國棟說,明漢,大家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吧。話我給你帶到了,去不去隨你啊!
3
劉明漢前後共去了兩次派出所。情況比他想像的要複雜些。事情卡在那張刑滿釋放證明上。負責戶籍辦理的是個剛從警校分配下來的年輕警察,姓陳。他進去還沒聊兩句,陳警官說,你就是那個同性……劉明漢?眼裡滑過一絲異樣的笑意。他有些驚疑,瞅了眼年輕人,並不認識。他把釋放證明丟失的經過說了一遍。陳警官一邊聽著,一邊把玩著手中的原子筆。不待他說完,就打斷說,你這事特殊,我得請示下領導。他的領導就是雷所長。雷所長那天不在,陳警官就說,你改天再來吧。
第二次去,劉明漢依然沒見到雷所長的身影。年底了,派出所顯得比往常更為忙碌。陳警官正埋頭整理資料,見劉明漢又來了,說,我給你請示領導了,你這情況辦不了,不符合政策。劉明漢心裡一緊,遞給他一根煙,陳警官擺擺手,說不會抽。為什麼辦不了呢?劉明漢說。這是國家規定的。沒有這東西,誰能證明你是這兒的人?去年楓林鎮就撤銷了,現在是楓林區了,想落戶到這裡的人排著長隊呢!劉明漢忍著怒火,強顏歡笑說,我從小就在這兒長大,這兒的人都能證明我是楓林鎮的。那你拿出證明來嘛!陳警官很乾脆地說道。劉明漢愣了下,知道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就問雷所長在不在。陳警官說,你找他也沒用。我又不是雷所長肚裡的蛔蟲,我怎麼知道他在哪兒,現在都快下班了。說完繼續埋頭整理資料,不再搭理他。
他從派出所出來,雖然才中午,但天色灰濛濛的,感覺快要黑下來了。冷風颼颼地往衣服里灌,他搓著凍僵的手,心裡一片茫然。
他給國棟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兒。國棟那邊一片嘈雜聲,聽上去像一桌人在喝酒。國棟沒說他在哪兒,反問劉明漢的位置。劉明漢說剛從派出所出來。國棟說,你是在找雷所長辦戶籍吧,他在和我們喝酒呢,你過來吧。
劉明漢招手上了輛夏利計程車,開車的女人戴著一頂印著歡慶香港回歸的鴨舌帽,裹著圍脖,將臉遮掩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眼睛來。上哪兒去?女人問。中天酒店。他說。上那兒吃飯啊?她說。他嗯了聲。女人將圍脖扯了扯,露出大半邊臉龐,笑著說,老同學,你真不認得我了?劉明漢哦了一聲,腦海里飛速地搜尋。他一著急,記憶更顯混亂。女人浮出的笑意慢慢隱退,說老同學真是貴人多忘事,李晶嘛!劉明漢忙自責地說,李晶!我記性是越來越不好使了。他一下子想起那位坐他前桌滿臉雀斑的女孩了,那時他們從不叫她李晶,只叫她粉豬。這麼多年,她的塊頭變本加厲,快比得上他兩個了。李晶說,老同學你一點變化都沒有嘛!劉明漢說,你戴著圍脖,剛沒認出來。李晶說,你們都是發大財的人,認出我也會裝作不認識吧!劉明漢擺擺手說,我發哪門子大財哦,同學裡就我現在混得最差了。李晶說,你還狡辯,中天酒店一桌子菜就夠我忙活一個月了,普通人沒事哪上那兒吃飯。劉明漢說,我也去不起嘛,我是去找人。李晶說,我才不信呢,你就怕我到時找你借錢吧!你找我借錢可就找對人了,劉明漢自嘲說。他倒是想起另一事,說你之前不是在工具機廠的嘛,怎麼跑出來開出租了?李晶說,你這人是真沒記性吧,工具機廠都倒閉三四年啦,連設備都拆了賣掉了。你還記得我們那個叫賈山的同學嘛,他現在大發了,工具機廠的地皮被他買了,過完年這兒就要拆啦,聽說要建個大型購物中心,今後買東西就用不著進城了!劉明漢靜靜聽著,沒說話。李晶像想起什麼,說,我聽別人講,你和賈山有些過節,是不是真的?劉明漢說,別聽人瞎傳,都過去的事啦!正想把話題引開。李晶依然沒放棄,說,我聽人講你去青海買槍的事,真有種啊,同學時我怎麼沒看出來。不開玩笑,很佩服你的。現在楓林鎮——哦如今是楓林區了,已經是賈山的天下了,沒誰動得了他一根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