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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對這些東西感興趣,說起來是因為一個人。一年前,他偶然認識了一個朋友,那人也喜歡攝影,兩人是洗照片時認識的。那人說是做生意的,有些特殊的收藏癖。他看了他的一些照片,挑了幾張,當場就掏錢買下。價格驚人,一張底片賣了一百塊。那人知道他經常在鄉村拍照,有意暗示攝影師去拍些打擦邊球的涉密照片。那人出的價格,讓攝影師沒法拒絕。
「不需要刻意去拍,也不要刻意去打聽,碰到了就拍下來。千萬不要讓人知道你是故意的。」
那人簡單叮囑了幾條,留了個地址。他有些緊張,後來拍了張兵工廠的照片,沒想到那人爽快地收下了。當場就兌了現錢。漸漸地,攝影師摸索出了經驗,膽子也大了起來,萬一被人盤問,曉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打死也不能說。兩人合作了好幾回,從沒出過差錯。時間長了,攝影師拍這方面的照片得心應手起來,這個比他給人拍照的收入可觀得多。以至於養成了習慣,每去一個新地,眼睛就變得格外敏感。
廢棄的軍事禁區很大。他想像著當年金戈鐵馬、軍歌嘹亮的盛況,不停地摁著快門。這麼理想的拍攝地點他還是頭次遇到。想當年,這可屬於絕對的機密。不光不能拍,連靠近都難。現在雖然失去了軍事意義,但並不妨礙照舊能賣個好價錢。何況他不講,那人也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個情況。他全神貫注地拍著,很快用完一個膠捲。他蹲下來換膠捲,這時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
「你拍這些做什麼?」
他太過於投入,以至於沒注意到後面來了人。聽見聲音,攝影師嚇得相機差點掉地上。一雙疑惑的眼神,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不許回頭!」是個女人的聲音,她警告他說。
「我……我拍著玩……」攝影師蹲在地上,撥弄著相機,假裝一副輕鬆的樣子。
「拍這個玩?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拍著玩……」
女人的聲音更凝重起來:
「你是間諜。」
攝影師慌忙搖了搖頭,說我不是,你誤會了。
女人說:「連這兒的小孩都曉得,不會有人到這裡拍照,除非是間諜。當間諜要槍斃的。這兒以前就槍斃過一個。只要抓到間諜,都有獎勵。」
攝影師訕笑著說:「怎麼會呢……我只是拍著玩……感到好奇……你要這麼說,我就不拍了。」攝影師站起來,只覺腦海一片空白。兩條腿命令他馬上跑,越快越好,刻不容緩。攝影師慌不擇路,抓著相機就跑起來,兩邊的草木紛紛倒退、搖晃,像無數早已埋伏好的人,布下天羅地網,專等他入瓮。攝影師跑得兩腿發軟,冷汗嗖嗖,順著脊背往下淌,衣服很快濕透了。他喘著粗氣,一刻也不敢停下來,他從沒如此恐懼過。
密林的空地出現兩個小孩的身影。周邊全是灌木、荊條,他顧不上那麼多了,朝他們徑直跑去。他們驚恐地望著狂奔過來的攝影師,高的小孩反應快,飛快地鑽入灌木叢,一溜煙就不見了。攝影師跑到小女孩身前,瞄了一眼,見有些眼熟,正是那個護林員的女兒黎黎。她靜靜地躺在地上,粉紅色的小裙掀了起來,露出了白色的小底褲。他搖了搖她,沒了反應。他驚疑地朝周圍看一眼,什麼也沒看見。他本想背著小女孩離開,又擔心後面的女人追上來。他遲疑了下,馬上接著又跑了。
多年後,他經常忍不住會回憶那一幕。他問自己,他是否該停下來,對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施以援手。假如這樣,他的人生會駛入另外一條軌道嗎?
一九九四年,攝影師第一次在異鄉飽嘗了拳頭的滋味。
護林員像頭髮狂的獅子,缽頭大的拳頭,朝他咆哮著揮了過來。咔嚓一聲,攝影師聽見下巴錯位的響聲。雖然挨了一記老拳,攝影師感覺心裡反而好受了點。
「大家別誤會,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不可能拐小孩……」
女人
放牛娃當天夜裡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小臉燒得通紅,嘴裡說著連串的胡話。
「鬼……女鬼……大白兔……
「是女鬼帶走她的……
「大白兔……
「不是我!
「媽媽,你回來了!快帶我走吧!」
放牛娃譫語連篇,用腳重重地踢打著床板。
鴨柯圍唯一的赤腳郎中被連夜請了過來。郎中伸手摸了摸放牛娃的額頭,熱得燙手。他搖搖頭說,燒得這麼厲害,土方子恐怕不得勁,得趕緊送鎮上打針了。
放牛娃父親端了個搪瓷盆過來,裡面盛著剛打來的井水,用毛巾蘸了給放牛娃降溫。窗外漆黑一團,草叢裡蛙聲四起,伴隨著蟲鳴。
鴨柯圍離鎮上有五十多里,沒通公路,正常走路都得一天,何況深夜,走到鎮上,天都亮了。
放牛娃父親望了眼窗外,敲了敲旱菸管說:「等天亮就送他去。」
放牛娃躺在木板床上,說了一宿的譫語。天亮後,高燒突然退了下來,不再大聲言語,安靜地躺著。
他爹過來摸他的額頭,問好點了嗎?放牛娃就沖他做鬼臉,嘴角掛著一抹古怪的笑。
「媽媽回來了。」
「別嚇唬人了。」
「黎黎也回來了。」
放牛娃拍打著床沿,一副快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