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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們突然造訪,莫廷才臉上並沒流露出太多的表情。他問我:「光頭李,這都是你的朋友?」我點了點頭。「莫老爺,最近手氣背,手頭緊,到您這兒先借點錢活絡活絡。」我們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
「我有個卵錢啊,自己都養不活,你們都是做大生意的。」他有些不自然地乾笑了兩聲。
「你兒子不是在洪江做木材生意嘛,還不給你錢花?」
「嘖嘖,這套電器家具,只怕石門沒幾戶置辦得起吧?」
他們探頭探腦地上下打量著房子。
「光頭李,我真沒錢……」他開始哀求我。
「你要也說沒錢,那全石門就沒人敢說自己有錢了。」
他們紛紛露出嘲謔的表情。他的臉上逐漸顯露出一絲焦急,惶惑地望著我,指望我這時能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他要是知道我已經因買六合彩債台高築,成天被人屁股後面追著討債,貴州妹已經好幾回和我提出分手的話,就不會拉著我的手苦苦哀求了。那隻老黃狗一直在院內汪汪地厲吠,它的叫聲讓人心神不寧,大肥掄起鋤頭過去,黑暗中傳來幾聲狗的哀鳴,院子就沉寂了下來。莫廷才臉上的溝壑聚成一團,痛苦地抽搐著。「你們是強盜啊!」他哆嗦著指頭,指著我的額頭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啊!」為了避開他的目光,我只好打開電視機,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大彩電看起來就是爽。而他的憤慨被激發了出來,依然不依不饒地說:
「你年紀輕輕的,幹什麼不好,非得去打搶?」
我霍地站起來,沖他吼了聲閉嘴。他被我的暴跳驚嚇到了,愕然地望著我,半晌都沒再說話。
我們手忙腳亂地開始翻找錢物。張金在棉衣兜里翻出五十左右的零鈔,用一個鹽袋裝著,厚厚的一大把,可最高面額不過十元。大家開始逼問他別的錢藏在哪兒。他拉長著臉,說全在這兒了。
「就這點嗎?」
「我又不開銀行。」
「你騙崽呢!」
大家罵罵咧咧,繼續翻箱倒櫃。夜裡十一點多鐘的時候,大家又累又餓,再無半點新的收穫。大肥說他家親戚有把錢藏在豬圈的習慣,問是不是去豬圈找一下。張金表示同意:「你最小,你去看看!」他讓我拿手電筒鑽進豬圈,四處翻找了一番,一無所獲。莫廷才冷冷地瞪視著我,仿佛剛才在臭氣衝天的豬圈裡找錢成了一個大笑話。我惱怒地剜了他一眼,問:「錢呢!」
「伢子你還小啊,回頭還來得及……」他帶著教化般的語調說道。這種語氣,我娘現在已經不敢在我面前講了。我從小到大,他們都是這樣教化我的。我迅速地敬了他一嘴巴。他搖晃了一下,嘴角開始流血。打完後,我也有些後悔。那是我頭回打老人。他們提議要是萬一找不到錢,就把家電拿出去賣了。這麼大的目標,而且還是一件體力活,想想就頭疼。我們開始輪番逼問他錢藏在哪裡。莫廷才硬是一聲不哼。我已經記不得是誰先拿出繩子的了。我們七手八腳地將他綁在靠背椅上。即便這樣,他也沉默著,一言不發地望著我們。
「他不怕死哩!」大肥說道。
我想起來了,他是一個基督教徒。二十多年來,他是石門迄今為止,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信徒。我瞥見了飯桌上的那本翻得破舊不堪的《聖經》。我走過去嘩啦啦地翻著。他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我的指頭跳躍。他掙扎了幾下,仿佛想過來制止我。我故意對視著他,隨手撕下幾頁紙。他像被電擊了一下,鬍子都氣得翹了起來。
我想我找到他的軟肋了。
「你告訴我錢藏在哪兒,我就把書還你。」我說。
「我沒錢!」他氣吁吁地說。
他索性不再理我。
他可能知道我想要挾他的意圖了。
「好,叫你不理!」
我將書撕成兩半,揉成一團,狠狠地砸在他腳邊。他臉色黯然了下來,換了一種悲憫的口氣說道:
「上帝都在上面看著呢!」
「人死了就化為灰燼了,他老人家愛看就看好了!」我的回答逗得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凌晨三點鐘的時候,我們開始抬家電。我人小,負責背彩電。這台三十四英寸的大彩電比我想像的要重得多。我想起年前的時候,貴州女人曾央求我給她買台長虹彩電,就是這個牌子和尺寸的。我沒沾染六合彩的時候,她還指望過我。
大肥背著冰箱。張金背著一台洗衣機。我們看上去都如此臃腫不堪。他坐在堂屋的木椅上,目送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的離開。
「主啊!」
他的聲音悲愴洪亮,我們紛紛回過頭來。我當時走在最後面,他的目光幾乎是衝著我來的。憤怒。嘲謔。憎恨。悲憫。憐惜。那時我真的感覺到這位二十多年的信徒那一刻成了上帝的化身,朝我伸來審判的目光。
我放下電視,轉身從洗臉架上扯下毛巾,幾乎是帶著憤懣,狠狠地塞進了他的嘴。他嗚嗚嗚地發出急促而沉悶的聲音,雙眼充滿了恐慌。我心滿意足地瞅了他一眼,吞了塊毛巾的嘴,再也無法發出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呼聲了。他倆望了我一眼,帶著嘉許的眼神,什麼也沒有講,我們背著各自的東西趁著夜色往山洞爬去。我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也沒想過這塊毛巾會要了他的命,並最終也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