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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省城回來的路上,張弛老師坐在顛簸的長途汽車上,頭回湧出喝酒抽菸的念頭。狠狠地抽,狠狠地喝,抽盡人生最後一根煙,喝盡人生最後一滴酒。這樣想著的時候,張弛老師眼淚就下來了。鄰座一位豐腴的女人愕然地望著他,張弛老師慌亂地將頭伸向窗外。離尖莊越來越近了,曾經陌生的風景,在眼前越來越熟悉,這種熟悉將永久持續下去,直到他閉著眼也能數得出尖莊哪處有幾棵樹,哪處有幾戶人家。想起這些,他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一輩子的淚水在那天全部揮霍完。
那位鄰座的女人後來成了他同事。她老公以前也是老師,兩人結婚尚未生育,丈夫就患癌症去世了。她便頂替了他的職位,當了名數學老師。這位比張弛老師大上五歲的寡婦,性格豪放,對他充滿了各種好奇心。
「你堂堂師範畢業生怎麼來這個鬼地方了啊?
「那天我看到你哭了。
「你為什麼哭?
「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麼回事啊!」說著,她順手拿起他床頭的一本書念了起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天呀,這外國佬的名字怎麼這麼繞,我舌頭都要斷了!」她一本一本地翻,驚詫地問他怎麼那麼多老外的書。他坐在宿舍唯一的一張木椅上,默然抽著煙,煙霧將他掩埋。短短几年,張弛老師夾煙的手指已被劣質香菸熏黃。
她倒不避嫌,常來他宿舍坐坐,有人背後嚼舌頭,她也不介意,說那是她認的弟弟。她埋怨他房間嗆人的煙霧,讓他多開窗戶通風透氣。心情好的時候,她還會替他收拾凌亂的宿舍,把堆積如山的髒衣服也洗了,順手還做幾手地道的家常菜陪他下酒。動作麻利,嘴上卻一刻也不停歇著。
「成天讀這些書有什麼用?年紀也不小了,難道家裡不催你嗎?你有心儀的對象沒?」
他憤憤地甩下手頭的書說:「你到底有完沒完了?」她也不生氣,豐腴的臉上浮現著耀眼的笑。
那年暑期,他躺在簡易的鄉村教師宿舍里,用收音機收聽了在西班牙巴塞隆納舉行的第二十五屆奧運會。中國體育代表團一共收穫了十六枚金牌、二十二枚銀牌、十六枚銅牌。他記著這些數字,沒振奮,也沒感到低落,他覺得外邊的世界和自己再無關聯。唯一和他有關聯的,是這個寡婦。他一次次沉迷在她溫熱的懷裡,發出窒息般的喘息。女人像撫慰自己的孩子,輕輕地摸著他的頭。他沒再哭過。這年夏天結束,他動了娶她的念頭,時間定在第二年的端午節。女人是把幹活的能手,又能說會道,性子潑辣,誰欺負她一句,必討回來,沒人占得了她半分便宜。她附帶著連張弛老師也一起保護了。每隔一個禮拜,必將張弛老師的白球鞋刷洗得乾乾淨淨,晾在窗台上,上面蓋著手紙。窗台的盆栽里種著雞冠花、仙人掌和金雞菊,爭相怒放。他們公然過上了同居的生活。
有一天他們在宿舍親熱的時候,透過未拉嚴實的窗簾縫隙,看見了外邊一雙懵懂而明亮的大眼。他喊了聲,外邊的眼睛就不見了。張弛老師推開壓在身上的肉體,頹然點上一根煙說:「這成何體統。」數學老師過來安慰他:「小孩子嘛他們懂什麼。」張弛老師厭煩地推開她的手說:「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說完發出一聲嘆息。
張弛老師自知那天在外邊的是誰。幾天前,黃秋在作文簿上寫道:「老師你為什麼要找她呢,她那麼丑,還比你大,她配不上你。」他的頭嗡的炸了一下,像樹枝斷裂的聲音,傳遞全身。那天,他在課堂上罕見地走了神。那個穿著蔚藍色的確良襯衫的女孩,兩條烏黑的辮子撇在身前,將清澈的目光伸向講台。他有些恍惚,沒敢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在她的作文簿上寫著: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她的作文越寫越好,人也越來越安靜。有回下完課,教室的人都走淨,她怯生生地在他身後問了句:「老師,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他說:「你講。」
「你為啥來這裡?」
張弛老師愣了下,不知該如何回復,只淡淡地說:「等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了。」
「那你會離開這兒嗎?」
張弛老師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回復,轉身走了。
平原盡頭朦朧的白色已然和黑夜消弭一處。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沒點星光。唯一的手電筒在班長鍋蓋頭手裡,張弛老師要了過來。光柱劃破夜空。快到河邊的時候,張弛老師大聲叮囑學生們跟緊,不要掉隊。他有些後悔草率答應這些娃娃們的請求。春汛期,河面漲了不少,浮橋晃晃悠悠的,站在上面小腿肚子打顫。有那麼一會兒,蛙聲鳴金收兵,鳴蟲也繳械了,原野一片死寂。繼而能聽見遠方有悶響傳來。張弛老師將學生分成四組,每組十人,領著他們過河。男娃們並不害怕,嘻嘻笑笑就過去了。膽怯的女生由張弛老師手牽著手過了河。輪到最後一組的時候,遠處的悶響大了起來,越來越近,那聲音讓人恐慌。張弛老師領著他們剛到河心,受了驚嚇的娃娃們亂作一團。有經驗的孩子朝張弛老師喊:「老師,山洪來了!」張弛老師從未見過山洪,他揮著手電筒,大聲喊孩子們趕緊跑。等他們慌亂上了岸堤,張弛老師才發現還有一個女孩蹲在浮橋上,瑟瑟發抖著。洪水咆哮著,張開巨嘴,湮滅了岸上的呼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