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媽的……
我得把眼鏡拿在手上,才能確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拿起眼鏡時,我看到剪報被人做了批註。那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詞,筆觸圓潤有力:
復仇。
* * *
[1] 這裡指20世紀20年代。
[2] 法國最有名的桌式足球製造商。
第2章 全班第一和壞小子們
控制過去的人控制未來。
——喬治·歐威爾,英國小說家
《把它塗黑》《沒有驚嚇》《一》……
剛一進校門,就能看到學校的樂隊正在用滾石、電台司令和U2的老歌歡迎來賓。樂聲雖然糟糕,卻頗具帶入感,將來賓引向校園的中心——栗樹廣場,上午的慶祝活動就在那裡舉行。
索菲亞-昂蒂波利科技園橫跨幾個市鎮(其中包括昂蒂布和瓦爾邦訥),常常被稱為法國的矽谷,在鋼筋混凝土遍布的蔚藍海岸中,堪稱一塊寶貴的綠地。成千上萬家新興創業公司和大型尖端產業集團都在這塊兩千公頃的松林里落戶。這個地方有吸引世界各地高管的王牌優勢:覆蓋全年四分之三時間的燦爛陽光、毗鄰蔚藍海岸和阿爾卑斯各大滑雪場、豐富的體育設施和以聖埃克蘇佩里為首的優質國際學校。在阿爾卑斯濱海省的教育金字塔中,聖埃克蘇佩里國際中學穩居塔頂。每個父母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去那裡就讀,用該校的校訓許給孩子一個未來——「知識就是力量。」
經過保安值班室後,我沿著行政區和教師休息室向前走。這些建築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建造的,如今已開始顯現老舊之態,但整個區域依然別致典雅。建築師巧妙地利用了瓦爾邦訥高原的自然風光。上午,暖風和煦,天空湛藍。在松林和灌木叢間,在峭壁和崎嶇起伏的高地間,由鋼鐵、混凝土和玻璃建造的立方體和平行六面體和諧地融入了瓦爾邦訥的自然美景中。再往下走,被一大片湖水環繞著的,是一座座半掩在樹叢間的二層彩色小樓。每座學生公寓樓都用曾在蔚藍海岸居住過的藝術家的名字命名,如帕布羅·畢卡索、馬克·夏加爾、尼古拉·德·斯塔埃爾、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傑拉德、西德尼·貝切特和格雷厄姆·格林等等。
十五歲到十九歲時,我曾在這裡生活,住在我父母的教工公寓裡。關於當年的點滴,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時,每天清晨醒來,我都會面對松林讚嘆不已。從我青少年時代的臥室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此刻我眼前的絕美景色: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上的木質浮橋,還有停船碼頭……在紐約生活了二十年後,我讓自己相信,我喜歡曼哈頓的電子藍天空勝過地中海岸的風聲和蟬鳴,喜歡布魯克林區和哈萊姆區的活力勝過桉樹和薰衣草的香氣。然而,歸根結底,這是真的嗎?我一邊問自己,一邊繞過阿格拉大樓(一座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環繞圖書館而建的玻璃建築,裡面有多間階梯教室和一個電影放映廳)。接著,我來到了歷史氣息濃厚的老教學樓,這些哥特風的紅磚建築會使人聯想到一些美國高校。這些磚石建築雖不合時宜,與整體的建築風格格格不入,但它們一直以來都是聖埃克蘇佩里國際中學的驕傲,給校園鍍上了一層常春藤盟校的榮光,讓學生們的父母因把子女送進本地的哈佛就讀而感到無比自豪。
「呀,托馬斯·德加萊,這是在為下一部小說找靈感嗎?」
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迅速轉過身去,看見了斯特凡納·皮亞內利的笑臉。長發、火槍手式的小山羊鬍子、約翰·列儂式圓眼鏡、斜挎布包,這位《尼斯早報》的記者還和上學時一樣,打扮得怪裡怪氣。唯一和當年不同的是,他在記者馬甲下高調地穿了一件印有「Phi」字樣的T恤,那可是極左派政黨「不屈法國」盡人皆知的標誌。
「嘿,斯特凡納。」我一邊回應,一邊同他握手。
我們一起走了幾步。皮亞內利與我同歲,和我一樣,他也出生在昂蒂布。直到結業班,我們始終都在一個班級。在我的印象里,他伶牙俐齒,常常用三段論式的雄辯讓老師們下不來台。我們學校具有政治覺悟的學生並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會考後,他明明可以在聖埃克蘇佩里上個巴黎政治學院的預科班,卻選擇了在尼斯文學院讀書。那所學校是我父親口中的「失業人員製造廠」,我母親更狠,說那裡滿是「一群遊手好閒的極左分子」。但皮亞內利愛發難指責的反叛性格卻始終沒變。在卡洛恩,他在社會黨運動中逆流而上,於一九九四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在法國電視二台播放的一檔名為《明日青年》的節目中大放異彩。這期直播節目有兩個多小時,幾十名反對職業安置合同(就是政府強制施行的最低工資標準)的大學生紛紛亮相、暢所欲言。前不久,我在國家影視檔案資料網上重新看了這期節目,皮亞內利的鎮靜自若和放肆大膽令我震驚。話筒曾兩度遞到他手裡,他利用這兩次機會向幾位政壇老手發難,竟令他們尷尬得下不來台。真是頭誰都嚇不倒的倔驢。
「你怎麼看馬克龍當選總統的事?」他突然問我(看來,他對政治依然情有獨鍾),「對你們這些人來說,這是個好消息吧?」
「作家們嗎?」
「不,我是說該死的有錢人!」他眼裡閃著光說道。
皮亞內利喜歡取笑別人,而且常常惡意為之,但我還挺喜歡他的。在聖埃克蘇佩里國際中學的老校友里,我還保持聯繫的就只有他了:每次我出版新小說,他都會代表他的報社採訪我。據我所知,他從沒有過在國家級媒體機構大展宏圖的想法;與其那樣,還不如繼續做一個各個領域都能涉獵的全能記者。在《尼斯早報》,他可以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政治、文化、當地生活),對他來說,自由高於一切。作為一個搜尋獨家新聞的辣筆記者,他的文字也不乏一定的客觀性。他給我的小說寫的書評,我總是看得津津有味,因為他讀得懂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