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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提供這些信息的,有《尼斯早報》和《挑戰》雜誌的網站,還有《世界報》上一篇題為《馬克龍一代》的文章。馬克西姆雖然看似是個普普通通的市參議員,卻在前進運動[1]成立伊始就加入其中,並且從一開始就在當地競選中全力支持未來總統。現在,他正在鑽營阿爾卑斯濱海省第九選區議員的職位。這一地區是老牌的右派選區,二十年來,當地人都會在第一輪選舉中選出一位溫和能幹的人文主義共和黨人。即便是在三個月前,也沒人想得到,這個選區的政治大旗竟會更換顏色。就在二〇一七年春天,一股新勢力蔓延全國,馬克龍風潮大有席捲全境之勢。總統選舉或許勝負難分,可馬克西姆相較於任期剛滿的議員,似乎已穩操勝券。
我在體育館門口看見馬克西姆時,他和迪普雷姐妹聊得正歡。我從遠處細細打量他:只見他身穿帆布長褲、白色襯衣和亞麻外套,臉部的皮膚呈古銅色,隱約透出歲月雕琢的痕跡;他眼神明亮,頭髮在陽光的照耀下依然閃著淡淡的色澤。萊奧波爾迪娜(發箍小姐)和傑茜卡(輕浮小姐)醉心於他說的每一句話,好像他正在朗誦羅德里戈的獨白似的,而實際上,他只是在試圖說服她們,即將推行的社會普攤稅上調政策將會提高全體工薪人員的購買力。
「快看,誰來了!」傑茜卡看到我後大叫道。
我對雙胞胎姐妹行了貼面禮——她們告訴我說,當晚在體育館的舞會由她們負責組織——又帶著儀式感擁抱了馬克西姆。也許是我的大腦在作祟,但我仍依稀在他身上聞到了蜂蠟椰子油的味道。那是他當年上學時塗的髮油。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裡,我們繼續忍受著姐妹花的嘰嘰喳喳。萊奧波爾迪娜不停地說她有多喜歡我的小說,「尤其是那本《惡之三部曲》」。
「我也很喜歡那部小說里的故事,」我說,「即便不是我寫的。但我會把你的溢美之詞轉達給我的朋友沙塔姆的。」
雖然語氣幽默,但這句話仍然傷到了萊奧波爾迪娜。一陣沉默後,她藉口要趕著掛彩燈,把妹妹拽向了一個庫房模樣的房間,裡面堆放著用來布置場地的裝飾品。
終於只剩我和馬克西姆兩個人了。沒了雙胞胎姐妹的注視,他的臉瞬間變了模樣。
「我要崩潰了。」
他更加焦慮了,因為我給他看了那副太陽鏡,還有我從洗手間回來後在迪諾咖啡廳發現的留言:復仇。
「我前天值班時也收到了一樣的留言,」他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告訴我,「我應該在電話里就跟你說的。原諒我沒說,我怕那樣你就不回來了。」
「你覺得這留言是誰寫給我們的?」
「毫無頭緒,不過即便我們知道是誰,也改變不了什麼。」
他抬了抬頭,示意我看推土機和裝工具的工棚。
「星期一就開始動工了。不管採取什麼行動,我們都完了。」
他拿出手機,給我看他女兒們的照片:路易絲,四歲,還有妹妹埃瑪,兩歲。即便時機不對,我還是對他道了喜。我做不到的事,馬克西姆做到了:組建一個家庭,開闢一條有意義的人生路,對社會有所貢獻。
「我會失去一切,你懂嗎?!」他突然發瘋般地對我叫道。
「等等,咱們別杞人憂天好嗎?」可我的話並沒能讓他安下心來。
我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
「你去過那裡了嗎?」
「沒有,」他搖著頭說,「我在等你。」
我們兩人走進體育館。
體育館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大。兩千多平方米的空間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間裝有攀岩牆的全項運動室和一個配有階梯座位的籃球場。為了準備今晚的聚會(《尼斯早報》里提到的恐怖的「校友舞會」),校方把榻榻米、體操墊、靶子和球網都推到一邊摞了起來,布置出舞池和交響樂隊演奏需要的舞台。桌球檯上鋪著紙質桌布。黑板上裝飾著手工飾品和花環。主運動室的合成地板是後鋪的,從上面走過時,我忍不住想,今晚,當INXS搖滾樂隊和紅辣椒樂隊的曲子奏響時,幾十對舞者將在一具屍體旁翩翩起舞。
馬克西姆陪我一直走到了全項運動室和籃球場之間的隔牆。他的太陽穴處滲出了汗珠,亞麻外套兩側的腋下也濕了一片。他的腳步越來越踉蹌,隨後突然僵住不動,好像已無法向前挪動一步。那混凝土澆築的牆壁仿佛一塊與他同極相斥的磁鐵,對他釋放著排斥性的推力。我把手撐在牆上,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這不是一堵普普通通的隔牆,而是一面一米厚的承重牆,它完全由磚石澆砌而成,橫貫整座體育館,足有二十米長。頭腦里再次閃現出的畫面讓我無法站穩:二十五年來,一代又一代的高中生們在運動室里鍛鍊身體、揮灑汗水,殊不知這面牆壁內藏著一具屍體。
「作為市參議員,我和負責拆除體育館的施工方聊過。」馬克西姆告訴我說。
「具體的施工進程是什麼?」
「從星期一起,挖土機和拆除粉碎鉗就會進場。他們那些人很專業,既不缺人手,又有完備的機器。用不了一星期,他們就能把這座體育館剷平。」
「所以理論上,他們後天就能發現屍體。」
「是的。」他一邊輕聲回答,一邊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壓低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