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頁
當他停手時,那傢伙已經失去了意識,滿臉是血,滿口是牙。
這一事件引起了當地居民的極大不安。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義大利憲兵曾試圖找到弗朗西斯展開訊問,但他早已離開義大利去了法國。
幾年後,他再次遇見了安娜貝爾。安娜貝爾對他當年的出手相救表達了謝意,但也表示自己被他嚇到了。不管怎樣,兩人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起,而且,多虧有了安娜貝爾,他才得以控制住了自己的暴力傾向。
當他搖晃兒子時,發現寶寶已經睡著了。弗朗西斯這才敢在托馬斯的頭上輕輕吻一下。寶寶身上散發著牛奶麵包和橙花的氣息,香甜醉人,讓他激動不已。躺在他懷裡的托馬斯,看起來那么小。他漂亮的臉蛋上滿是寧靜與平和,分明是預示著將來的美好。然而,這小傢伙看起來卻這般脆弱。
弗朗西斯突然意識到自己流淚了。不是由於難過,而是因為這份脆弱令他害怕。他擦去臉上的一顆淚珠,萬分小心地把托馬斯放回了搖籃,生怕吵醒他。
他滑開觀景窗,走到病房外的露台上。他從夾克衫口袋裡掏出一盒高盧香菸,點上一根,接著突然腦子一熱,決定抽完這支煙後就此戒掉。如今的他,已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必須得自律了。父親需要照顧兒子多少年?十五年?二十年?還是一輩子?他一邊吐出嗆人的煙,一邊閉上眼睛,以便更好地享受從高大椴樹的繁茂枝葉中穿透而來的最後幾縷陽光。
托馬斯的降生,讓他感受到了一份沉重的責任感,但他已然做好了承擔責任的準備。
養育一個孩子,保護一個孩子,是一場漫長的戰鬥,時時刻刻都需要保持警惕。最糟糕的事情隨時都可能陡然發生。永遠都不可以掉以輕心。弗朗西斯不會逃避。他什麼都扛得住。
觀景窗滑動的聲音打斷了弗朗西斯的思緒。他轉過身去,看見安娜貝爾正在向他走來,嘴角掛著微笑。當她依偎在他懷裡時,他感到一切恐懼都煙消雲散了。在微風的吹拂下,弗朗西斯對自己說,只要有安娜貝爾在,他就什麼都可以面對。假若沒有智慧相伴,蠻力就一無是處。只要在一起,他們就能永遠做到未雨綢繆。
未雨綢繆
即便皮亞內利的書始終是揮之不去的威脅,馬克西姆、范妮和我仍照常生活著,仿佛它不存在似的。我們已經過了在恐懼中生活的年紀,也過了想去說服別人、證明自己的年紀。我們必須做到的只有一件事:不管發生什麼,從此風雨同舟。
隨著一天天過去,我們一邊享受著彼此的陪伴,一邊守候著一場狂風驟雨;然而,在我內心深處卻默默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它永遠不要爆發。
我身上的某些東西變了,我因此覺得心安。令我備受煎熬的焦慮已然消失。我成功地尋到了根、溯回了源,從此脫胎換骨。當然,我也有遺憾:遺憾直到母親去世才跟她和解,遺憾直到里夏爾入獄才與他親近,也遺憾從未以兒子的身份同弗朗西斯交談過。
我三位「父母」走過的路,令我思緒萬千。
他們的人生經歷很不尋常,充滿了痛苦、衝動與矛盾。有時,他們缺少勇氣;有時,他們又很忘我,令人肅然起敬。他們活過,他們愛過,他們殺伐過。在某些時候,他們也曾被激情沖昏過頭腦,但他們或許已經盡力了,盡力擺脫平庸的命運,盡力在實現自我價值的同時挑起肩頭的重擔,用自己獨特的語言說出「家」這個字。
作為他們的孩子,我並不一定非要效仿他們,但必然要努力捍衛這份精神遺產,並從中汲取些許教訓。
毋庸置疑,情感是複雜的,人是複雜的。我們的生命是多面的,往往會令人難以捉摸,暗藏著自相矛盾的憧憬與渴望。我們的生命是脆弱的,既珍貴又無足輕重,時而淹沒在孤獨的冰水中,時而沉浸於青春之泉溫潤的細流里。我們的生命,更是永遠都不可控的。哪怕是秋毫之末,也可讓一切毀於旦夕。一句低吟的話語、一個閃亮的目光、一抹遲來的微笑,都能讓我們飄飄欲仙,也能讓我們遁入虛無。即便一切都不確定,我們仍別無他選,只能一邊假裝掌控住混亂局面,一邊希望心靈的百轉千回能夠在上帝的神秘旨意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七月十四號晚上,為了慶祝馬克西姆出院,我在父母的房子裡舉辦了一場聚會。參加聚會的有奧利維耶、馬克西姆、他們的兩個女兒、范妮,甚至還有波利娜·德拉圖爾——事實證明,她是個聰明有趣的姑娘。我們倆後來和解了。為了哄孩子們開心,我用露天燒烤架烤了牛排,還準備了熱狗。我們開了一瓶夜聖喬治葡萄酒,隨後坐在露台上,欣賞昂蒂布海灣燃放的煙花。煙花表演剛剛開始,外面的門鈴就響了。
我丟下客人,打開室外燈,隨後順著小徑向下走到門口。斯特凡納·皮亞內利正在鐵門外等我。他看起來不太精神:頭髮很長,鬍子很密,眼圈發黑、雙眼充血。
「斯特凡納,你想幹什麼?」
「嘿,托馬斯。」
他滿嘴酒氣。
「可以讓我進去嗎?」他一邊問,一邊緊緊抓住鑄鐵大門的欄杆。
這扇鐵門,我不會打開,它象徵著橫亘在我們之間的隔閡,那道永遠無法消逝的隔閡。皮亞內利是個叛徒。我們再也不會接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