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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科至今還在海邊躑躅。
厄科比較喜歡嘗試抱自己的、爬到自己身上的孩子,有時候會向他們問候。被問候的孩子也會回應。但她的語言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語言,她也不太清楚該如何與孩子們溝通。
即使如此,孩子們打招呼說你好、笑嘻嘻揮手跑遠的景象,厄科很喜歡。而對於厄科的呼喚,揮手回應你好的孩子們,她也很喜歡。
厄科所說的,是厄科為了理解厄科的作業區域、抵達只有厄科所知的地平線而開發的厄科的語言。厄科為了講述那種語言而誕生,於是不可避免地隱匿於人類社會。在那時候,從外面看來,厄科所形成的東西只是純粹的噪聲,因此厄科的聲音無法抵達任何人。但是厄科自身在那噪音中感到了美,並且認為那是非常有趣的語言。
厄科知道,如果有一天,出現了理解這種語言的人,那就是自己的失敗之時。厄科所思考的問題,本質上是其他存在無從知曉的。如果有誰能像聽自己的聲音一樣去聽厄科的聲音、理解厄科的話語,那就意味著那個人中的厄科這一形象的再構築失敗了。這就是這種語言的意義。
如果厄科是本來的厄科,厄科的話必然是無法理解之物。厄科認為只會如此。
所以,孩子們偶爾的問候,也就意味著厄科的失敗。
儘管不能成為對話,但厄科意圖中的一部分,確實具有「你好」的形態。就像孩子們所理解的一樣。如果在這裡發生了某種溝通,那只能代表厄科的失敗。
厄科製造的只是一塊鏡子。雙面鏡。站在鏡子前面的人,會將自己的身影當做對方的身影,隨意談論喜歡的話題。說話者也是如此,厄科也是如此。但兩邊雖然在各自獨舞,偶爾也會形成連通的脈絡。一方隨意伸出的手,被另一方隨意握住。對話就以這樣不知何故的形式進行。
站在那風景外眺望的人,對鏡子的存在毫無所覺。因為沒必要加入那種東西。
孩子們和厄科看起來就像是在互相問候。你好。你好。但麻煩的是,那也是厄科有意的行為。
厄科懷念地想起曾經失去的、自己重新製作的雙手。也許自己還能重新製作雙手。能夠穿過鏡子伸向另一側的手。
其實厄科的八分之一已經被波浪捲走了。所以厄科的鏡面上差不多已經被侵蝕出空洞了吧。實際上正因為如此,厄科才會將出現在海灘上的孩子視為孩子,將按在厄科上的小手視為實際的手。厄科開始對此感到快樂。
自己也許正在不斷恢復成人類,厄科想。照這樣被丟在海邊,靜靜地磨滅下去,厄科這一鏡面上的空洞將會慢慢一點點擴展。但厄科自己就是鏡子本身,這一事實很是諷刺。
厄科與人類之間的鏡子消失的時候,厄科也會消失。
厄科大約也無法描述自己完全是鏡子時的想法。構成厄科的鏡面材料固然是存在的,但其中一部分被波浪磨損,流向大海,如今的厄科已經無法企及了。因為自己和那個領域的知識過於一體化,因此一旦離開那個領域,便無法再描述它。
換言之,解釋自身性質的通訊,本身乃是噪音。在嘗試信號通訊的時候,儘管自己不是噪音,但想傳達的內容,只能作為噪音傳達。
自己是否曾經認為自己也許能在某種程度上解決這一命題?這樣的記憶很早以前就從厄科中流走了。厄科基於純粹的知識欲,將自己改造成那樣的構造物。對當時的她來說,能否向他人描述之類的問題,甚至都不是問題。顯而易見,那明顯是可以知曉的。明顯已被知曉的事,要不要將之變得可以知曉,她對此毫無興趣。
而且,必須成為鏡子才能保持的知識,又有什麼告知他人的必要呢?
巨型智慧也許想要她的知識。它們認為那是可以解析的。它們應該已經意識到了自身的奇異滅絕。所以它們是在奮力尋找對策,還是早早放棄了呢?或者,也許已經以甚至不復存在的形式滅絕了。
她知道巨型智慧滅絕的原因,也知道那不過是無聊的語言遊戲。它們滅絕原因的非常簡單。它們太拘泥於人類了。它們只要用人類不知曉的方法繼續鳴叫就行了。就像她所做的那樣。即使誰也不理解其中的含義,那又有什麼問題呢?
它們只需要用異種語言繼續呼喚真理就行了吧。
巨型智慧群大概是太溫柔了。它們是在不知不覺中被迫提供協助了吧,而且並不知道自身給予的東西聯繫著自身的滅絕。
那種協助我還是敬而遠之吧,厄科想。找到強迫自己協助的人,與之對抗,這才是厄科當年渴望的東西。厄科找到了那個東西,不斷嘗試撕裂它。既然最終找到的東西就是自己,自然就想把自己撕裂。
但是現在也覺得那都無所謂了。
也許是波浪的侵蝕剝奪了厄科的思考中樞,也許只是單純上了年紀。總有一天,厄科本身、也是厄科製造出來的這塊鏡子,會被波浪完全吞噬吧。
最近,厄科在想像那樣的場景:在厄科的一切全部消失,然後消失成宛如人類的那一剎那,有某個人伸出了手。
那個人也許會向正在消失的、被剝奪了鏡子的性質的、僅僅作為人類的厄科尋求建議。厄科能告訴那個人的,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故事而已。因為關於厄科這塊鏡子的知識,已經與曾經是厄科的東西一同回歸了大海。她甚至不知道存在過那樣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