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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一臉肅穆,根本沒考慮該如何讓不知所以的事態好轉。詹姆是個能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人。但在那之前,他首先需要經過一個把可能變成不可能的階段。
我只要一想起詹姆抱起胳膊打量小鎮外面鲶魚石像的樣子,就會顫抖不已。還是算了吧,詹姆。這世上還有那麼多趣事。我寧願相信,就算不能從看著廚房牆壁的污漬上想像以前發生的殺人事件中感受快樂,也可以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這傢伙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我為了給他收拾那件事情,被逼到什麼地步了。
所以我根本不想回頭。認為詹姆也有著同樣的心情,那是我的大意。我承認自己是被一時的氣憤影響,有點瘋狂了。換句話說,是我疏忽了。所以,和詹姆走在一起的時候,我誤以為自己真的和詹姆在一起了。
末班火車開走的車站月台上,響起嘈雜的剎車聲。於是詹姆站住了。混蛋,不要啊。在我伸手攔他之前,詹姆已經回過頭了。我仰頭嘆氣,手掌扶在額頭上。完了,麗塔坐的是末班火車。不過後面也會有過夜的貨車。但是貨車不會在這樣的小鎮停車。所以結論很明顯。逃吧。馬上,立刻。逃回家去,跳上床去,閉上眼睛。我想大叫。再怎麼睡不著也要睡。別做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但是詹姆已經完全回過頭去了。他在凝視閘機口。
我要和這個全世界腦子最有問題的人交往到什麼時候啊。
火車發出開門聲,月台上變得人聲鼎沸。只有喧囂的人聲。為了慎重起見,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但月台上空無一人。也沒有火車的身影。
我真不想讓詹姆看到這樣的場景。或者說,我不想讓他看到這種無法稱之為場景的場景。我也不想去想他的腦子裡現在必然在瘋狂思考什麼。如果這一次真的少了半邊卵蛋,鬼才會可憐我。
沒有人影的喧囂聲從閘機口流淌出來,繞過我們流向小鎮。說是人群,也就是七八個人的感覺。在這樣偏僻的小鎮上,單單這點人數,如果是有身影的人,那就已經是大事件了。至於說沒有身影所以不算是事件,這只是藉口而已,我一點也不想聽。
詹姆對這些情況毫不關心。他一直盯著閘機口。我覺得自己大概知道後面會出來什麼東西,但也想不出到底會出現什麼。在這樣的剎那、這樣的地方,不管出現什麼,都沒什麼奇怪的。雖然不值得奇怪,但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水豚或者樹袋熊。這點小狀況,我輕輕鬆鬆就能搞定。換成科莫多巨蜥什麼的,我對付起來就稍微有點吃力了。
詹姆身體僵直,我則像是被放久了的麵條一樣。半晌時間,我們都在望著閘機口。
終於,一個老人驟然出現在閘機後面。他胡亂披了一件長長的外套,帽子壓在眼睛上,半邊臉都長滿了鬍子,拿了一根滿是結疤的手杖,帽檐上當然開著亂七八糟的洞。我真想給他加上荒野的槍手和中國拳術的老師再平分成兩份,加點配菜端上來。
這個老人最好能放過我們,這種一廂情願的期待當然是不可能應驗的。老人往閘機外瞥了一眼,隨後便毫不猶豫地徑直朝我們走過來。先生,酒店在那邊。我滿腦子都想給他指小鎮中央的教會。當然這個鎮上沒有什麼好酒店。與其說這是事實,實際上只是毫無用處的抵抗罷了。
首先,老人的腳步本身就很奇怪。腿在動,人在前進,但就像是糟糕的合成影像一樣,兩者完全不合拍。就像是在表示,總之我在前進,你們就不要挑三揀四了。按我的脾氣,這種電影根本不想看。我雖然是垃圾電影的愛好者,但這一點從沒對人說過。
「理察。」
意外的是,老人喊的不是詹姆,而是我。我應該沒有這樣的父親,也有沒有這樣的祖父,親戚當中也沒有這種打扮十分脫軌的存在,更沒有人會去坐火車。我覺得,如果周圍有這樣的大人,自己不是應該長得更像樣嗎?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描述這個老人,那就是:步行的反省。古怪的打扮,被歲月壓彎的脊背,關節突出的手指,凸起的血管。就像是不知經過了怎樣的旅行,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國家的什麼人一樣。站在那裡的是一種不斷擴散的存在感。就像是被時間間隔隨時隨地分隔開來、因此就連擴散都不被允許似的。
老人絲毫沒有理會詹姆,徑直走到我面前,直直盯著我。就像早就知道旁邊是詹姆,就像不用專門確認空氣的存在,就像理所當然應該在旁邊似的。
「今天是幾號?」
老人用頗為奇怪的發音再度開口。像是做了一輩子的異鄉人又回到從前那樣不知是什麼人的聲音。當然,我對那裡隱隱殘留的抑揚頓挫,有著耳熟的感覺。
「馬上就到二十八號了。」
「是二月吧?」
「是啊。」
老人用力點點頭。我非常熟悉那種點頭的方式。老人把手伸進懷裡摸索著什麼,拿出某個東西遞過來。我慌忙接過,攤開手,手心裡果然是彎曲的五美元硬幣。嗯。我想這樣的事情是非常常見的。誰要是沒想到,誰的腦子才是壞了。
這傢伙的大腿上應該有馬蜂蜇過的傷痕,腳指頭應該被野牛踩過。對吧,詹姆?雖然這引人驕傲的傷痕不過是我編造出來的。或者正因為是我編造出來的。
如果老人突然在這裡取出手槍,朝過去的方向開槍,我也不會吃驚。但如果真這麼做,絕對有點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