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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認,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其實,我曾經幻想過,當我遇見熟人的時候會怎樣。他們一定會遠遠地站著,仔細辨認著,確認是我之後,會大呼小叫,哎呀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們會嫌棄,會驚訝,會幸災樂禍,也許,會有一絲同情。
可是,同情我又怎樣呢?如果他們足夠好心,可能會送我回家。
我不想。
我最怕的是遇到蘇家人。我最怕在起初的狂喜、相擁而泣、心疼的責備之後,看到他們為難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
兩個,只能留下一個。十幾年前,他們肯讓我留下,僅僅是因為我比弟弟先到一步。那時候,我從那個女人身體裡出來之後,他們就來不及置我於死地了——我甚至能想出那個男人看到我時的神態。
所以,我選擇在夜幕降臨時再回到地面上。黑夜將世界一分為二,但是對我而言,沒有區別。
黑夜是黑暗的同謀。它掩護著同樣顏色的我,於萬籟俱寂的時候,從地底一躍而出。晚風會吹散我身上的腐臭氣息,而我的眼睛,將會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
不知道這個城市裡還有多少人像我一樣,選擇在夜裡遊蕩街頭。白天,我將繁華景象拱手相讓,夜晚,我會收復失地。彼此相安無事,和平共處。
寂寞?不,我有他陪著我。
我已經習慣了地底的生活。至少,對我每天的棲身之所足夠熟悉了。我們倆共用的乾燥地面大概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再往深處去就是一個大大的水泥鑄就的水池。水池裡大概有一米左右深的積水,污濁不堪,完全不能取用。水池角落裡還有一架鐵梯,連接到上方的一個管道旁。我對那裡很好奇,因為那個管道里常常會有細細的水流出來。但是他說那個管道已經被堵住了——當然,我是從他的動作和含混不清的發音中猜出來的。
我很少看到他有表情。在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副木訥的樣子。唯一讓他興奮的,大概就是看到一個水瓶、幾張硬紙板的時候。然而,他願意跟著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雖然偶爾他會離開我,直奔「獵物」而去,但是,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聽到他那沉重的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
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在地底生活的唯一依靠,就是他。他甚至給我找來了幾件衣服。雖然一看就是別人穿過的,而且也不算合身,但是,至少可以讓我換下那套已經髒得發亮的校服。
他讓我想起看過的一部電視劇《俠膽雄獅》——關於一個美女律師凱薩琳和一個生活在下水道里,長著獅子面孔,卻有一顆善良的心的畸形人文森特的故事。過去,每當我路過那些丟了井蓋的下水井的時候,都會猜想裡面是不是真的生活著面貌兇惡卻好心的怪物。現在,我確認了這一點。
所以,我常常想,在我悲慘到不可思議的人生中,究竟會不會再發生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無論如何,我對未來都有好奇心,並且,或期待或無奈地等著它的到來。
他時常看著她湊在燭光下,握著筆在那個硬皮本子上寫寫畫畫,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房間」里突然多了一個人,同時,也多了很多東西。比如,生鏽的鐵絲衣架、舊牙刷、塑料桶、漆面斑駁的搪瓷盆、缺口的玻璃杯、沒有提把的鐵皮水壺、一張露出彈簧的床墊——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力氣才把這玩意從下水井裡塞進去!
但是,這些「沒用」的東西讓小藍很開心。他還記得她站在垃圾箱旁邊,舉著那幾個衣架向他興奮地揮手的樣子。所以,他沒有去計算這輕飄飄的幾根鐵絲能值幾毛錢,而任由她把它們拿回了下水道。
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小藍打亂了他的生活——如果那算得上生活的話。她需要去上面透透氣,卻不肯在白天出去。他只好跟著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爬出下水井。這讓他很困擾,因為經過同行們一整天的掃蕩之後,地面上殘留的「獵物」已經所剩無幾。這讓他不得不花費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去尋找那些可以換為食物和啤酒、香菸的東西。
小藍倒是可以幫上一點忙。那樣一個細皮嫩肉的女孩子,居然可以鑽進垃圾箱裡,耐心地翻翻找找。當然,她找到的多數是在他看來不值錢的玩意。不過,他還是願意和她在一起。雖然收穫很少,雖然夜晚的街道寂靜無聲,但是,即使是人潮洶湧、鑼鼓喧天,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身邊多了一個人,似乎就多了一個夥伴。哪怕他不得不時常減少抽菸和喝酒的次數,從而讓食物多出一份;哪怕他要分出精力去尋找原子筆和鉛筆頭;哪怕他要忍受蠟燭的消耗量超過平時幾倍。
她有些奇怪的需求,例如酒精、香皂和毛巾。
即使選擇價格最便宜的,這些東西仍然花掉了他近兩天的收入。當天色微明,小藍催促他回到下水井裡之後,她就會撲倒在那個舊床墊上呼呼大睡。他卻在睡了兩個小時之後,勉強拖著疲乏的身體重返地面。一來,他要把昨晚的收穫出手,好換取一天的吃喝;二來,他還得在懶惰的同行們起床之前,再想法撿一點什麼。因此,他不得不走到更遠且不熟悉的地方,冒著和其他流浪漢發生爭鬥的風險,儘可能尋獲到更多、更值錢的東西。
然而,當他把香皂和毛巾遞給小藍的時候,聽到她歡喜的叫聲,看到她把香皂湊到鼻子下面的迷醉表情,他頓時感到通體舒爽,好像就著肉包子喝掉半斤白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