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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里開始人聲鼎沸起來,多數是騎車上班的玻璃纖維廠職工。有相識的,就跟這位前保衛科長打個招呼。
「顧科長,出來溜達溜達?」
「顧科長,吃了嗎?」
「老顧,退休了,自在吧?」
…………
顧浩嘴裡應著,眼睛盯著那些飛馳的車輪和忙碌的身影,心說我自在個屁,老子閒得都快長毛了。
上班早高峰過後,小區里又沉寂下來,甬路上變得冷冷清清。偶爾有幾個人經過,也是帶著孩子的老頭老太們,個個安靜又笨拙。顧浩嘆了口氣,不情願地承認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並且早晚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點燃一支煙,拿起還沒看完的報紙,耐心地讀下去。
國家領導人出訪歐洲。AC米蘭繼續領跑意甲積分榜。本市工會組織老年秧歌隊參加文藝會演。昨夜暴雨導致文化廣場東側草坪出現較深積水,提醒廣大市民注意安全。
顧浩的眼皮越來越沉。報紙上的鉛字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小黑點。他打了個哈欠,喝了口茶水,又點了一根煙。
昨晚沒有睡好,因為他又夢到邰志亮了。
在夢中,兩個人還是在部隊時的樣子,二十幾歲,意氣風發。他們好像在參加什麼聯歡會,男男女女足有幾十號人。邰志亮和他各帶著一個姑娘跳舞。邰志亮和舞伴旋轉、跳躍,動作嫻熟,配合默契。顧浩始終看著他們,心中暗自好笑。找個機會,他湊到邰志亮身邊喊道:「猴子,小心回去杜倩擰你耳朵!」邰志亮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朝顧浩懷裡的舞伴努努嘴。顧浩莫名其妙地低頭一看,正被自己的手臂環繞,跳得臉頰緋紅的姑娘正是杜倩。顧浩大窘,急忙鬆開了杜倩的手。
就在這一瞬間,舞廳變成了戰火紛飛的山峰。正在起舞的年輕男女們也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外軍。顧浩急忙提醒杜倩找地方隱蔽起來,卻發現她早就不知去向。顧浩見自己兩手空空,心下大駭,抬眼看見邰志亮正端著衝鋒鎗對外軍掃射,趕緊匍匐到他身邊,抬手去抽他腰間的手槍。剛打開保險,顧浩就看到一顆冒著白煙的手榴彈飛了過來。他來不及多想,大喊了一聲「臥倒」就推開了邰志亮……
1962年的手榴彈沒有爆炸,1994年的顧浩在自家的床上睜開了眼睛。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足足躺了十幾分鐘才勉強爬起來。喝了口涼白開,定定神,狂跳的心臟這才稍稍平復一些。
該去看看這老小子了吧。顧浩坐在床邊,點燃一支煙銜在嘴裡,又點燃另一支放在窗台上,看著淡藍色的煙霧慢慢地融入到如織的雨幕中。
太陽越升越高,地面上的雨水隱隱生出蒸汽來。顧浩的臉上開始發熱,額角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這讓他的倦意越發深重。顧浩捲起報紙,揣好香菸和打火機,端起喝了一半的茶水,準備回去睡個回籠覺。
剛走出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北京吉普特有的轟鳴聲。不用回頭,顧浩就知道邰偉又來了。
「老顧老顧!」
顧浩沒搭理他,慢悠悠地向居民樓方向走。
「顧大爺!顧大爺……顧爹!」
顧浩緩緩轉身,看著邰偉把吉普車歪歪扭扭地停在路邊。
「叫誰老顧呢?」
「顧爹!行了吧?」邰偉滿臉是汗,拉開車門跳了下來。他繞到車後,打開後備廂,拽出一袋大米和一桶豆油。
「你這老頭還挺小心眼。」邰偉把大米扛在肩上,拎起油桶,「怎麼不在外面多坐會兒,吃飯了嗎?」
「你又來幹什麼?」顧浩板著臉,「上個月不是剛來過嗎?」
「我媽讓我來給你送東西。」邰偉嬉皮笑臉,「關愛一下退休老同志。」
「多餘!」顧浩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接油桶。
「不用不用。」邰偉一側身,從顧浩旁邊擠過去,「家裡有涼白開吧?我渴死了。」
顧浩看著他大步流星地向居民樓走去,五十斤大米壓在肩上,步伐絲毫不亂。從背後看,他的身形還真有幾分像邰志亮。看來公安隊伍還是挺鍛鍊人的。顧浩想起小時候的邰偉活像個豆芽菜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
開門,進屋。邰偉放好大米和豆油,就開始在室內亂竄,找毛巾,拿香皂,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臉,然後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涼白開,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
心滿意足地打了個水嗝,邰偉一屁股坐在床上,順手拿起一本雜誌在身前扇著。
「這什麼破天啊,下了一晚上雨也沒見涼快。」邰偉環視室內,「你熱不熱,回頭我給你弄台電風扇?」
「不用。」顧浩垂著眼皮,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你媽怎麼樣?」
「挺好。」邰偉向床頭靠靠,選了個舒服的姿勢,「真要是惦記她,你就去看看她唄,總問我。」
「嗯,等我有時間。」
「一個退休老頭兒,你現在有什麼事兒啊?」邰偉撇撇嘴,「年輕的時候那麼霸道,老了倒膽子小了。」
「你知道個屁。」顧浩伸手去拿煙。邰偉見狀,急忙從衣袋裡掏出香菸:「抽我的。」
顧浩抬起眼睛盯著他:「誰讓你學抽菸的?」
「我們局裡都抽菸啊。」邰偉熟練地抖出一根煙遞給顧浩,「中華,您老嘗嘗。」
「滾蛋!」顧浩抬手擋開,「你才多大就抽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