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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小舒心目中,杜強這種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應該是凶神惡煞、滿臉橫肉、目露凶光之輩。誰知在看守所高牆內見到的杜強卻是一個身材消瘦、臉色蒼白、五官清秀的年輕人。
杜強戴著手銬和腳鐐,手銬和腳鐐之間有一根鐵鏈相連。
終審裁定下達後,江州市看守所就在管理上採取措施,調號後,一名年輕刑犯負責看守杜強,防止他自殘或自殺。
杜強這些年經歷複雜,時常行走在死亡邊緣,面對死刑很是淡然,神情自若,沒有給看守所增添麻煩。管教幹部最喜歡這種不找麻煩的硬漢,在法律規範之內能照顧就儘量照顧。看守所所長昨夜進了杜強監舍,和顏悅色地詢問他想要吃點什麼,抽不抽菸,寫不寫信。杜強知道最後時間要到來了,剎那間有些失神,隨即恢復過來,要了一張紙,準備寫信。
開了頭,卻實在寫不下去,他揉了紙,道:「明天,我親爸親媽來不來?」
所長道:「你爸你媽,還有你的兩個兒子,你弟弟,都要過來。」
杜強道:「大傻二傻也要來啊?馬青秀來不來?」
所長道:「馬青秀不來。」
杜強臉皮輕微抖動,表情有些僵硬,過了一會兒,他又重重地長舒了一口氣,道:「給我幾支煙吧。」
下達終審裁定時,不少死刑犯面如死灰,雙腿甚至全身都抖動不停,法律文書還沒有念完就會尿褲子。杜強自始至終都很鎮靜,聽完法律文書,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曉得,再強的人也強不過法律。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認真讀書,當一個好人。」
最後一晚,杜強瞪大眼睛,直到天亮也沒有閉眼。
早上,杜強吃了一碗麵條,麵條里有雞蛋和肉絲。他一根一根吃完麵條,放下短筷,問管教道:「我什麼時候能見我親爸親媽和大寶小寶?」
管教看了表,道:「9點。」
9點整,杜強被帶到看守所院子裡。他伸長脖子,望著那道門,等了幾分鐘,還沒有見到父母和弟弟,暗自有點焦急。這時,門打開,進來一男一女,卻不是爸媽和大寶小寶。杜強扭頭問道:「警官,還沒有來?」
「肯定要來,稍等一會兒。」面對將被執行死刑的人,警官態度挺好。
門又打開,進來六人,正是杜強的親生父母、弟弟、弟妹和兩個兒子。在看守所這段時間裡,杜強經常回想自己短暫又複雜的一生。十幾年遊走在生死邊緣的經歷讓其並不畏懼死亡,能接受自己被執行死刑的結局,在看守所里唯一感覺遺憾的是剛剛找到的親生父母和弟弟就要面臨永別。他偶爾也會想起養父母,想起養父母時總會想起自己被抱走的時刻。其實那時杜強很小,根本記不得被抱走時的任何畫面,純粹依靠想像勾勒了自己被抱走的完整場景。除了被抱走的場景,更多的則是被養父毆打的畫面。這些畫面原本很模糊,可是在看守所獨坐時,這些畫面從心靈最深處鑽了出來,歷歷在目,絲毫沒有褪色。在少年記憶中,唯一的亮色就是養母對自己的關心。而恰恰是關心他的養母將他從親生父母身邊奪走,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杜強有親生父母、弟弟、弟妹和兩個兒子的一張合影。合影中,每一個人都面帶笑容,溫文爾雅,透露出來的氣質與養父母完全不一樣,他們和養父母是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的不同世界的人。他面對合影,長時間幻想自己如果不被養母抱走的另一種人生。在另一種人生里,他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能和千千萬萬普通的城市少年一樣,課餘讀培訓班,為考中學和大學而努力,最終有一份好工作和學歷不錯的妻子,在大城市謀得一席之地。這其實正是弟弟的人生,他應該和弟弟一樣過完平凡而幸福的人生。
陳躍華走進看守所大門時,如果不是丈夫挽著胳膊,幾乎邁不動腳步,遠遠地看到戴著手銬和腳鐐的大兒子,淚水唰唰往下流。王衛華哽咽著勸道:「今天是給兒子送行,給兒子留點笑容。」
陳躍華抬頭望著丈夫,悲憤地道:「為什麼那對禽獸不受到懲罰,我兒子要受到這樣的對待,這不公平,我想不通。」
杜強上前一步,鐵鏈子發出嘩嘩嘩的聲音。他望著陌生又熟悉的親生父母,道:「媽媽,別哭了。我在臨走前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後見你們一面,已經很知足了。」
一聲「媽媽」的呼喚,讓陳躍華的淚水如泄洪之水,無法阻擋地往下流。王衛華抱緊妻子,靠在其耳邊道:「別哭了,抓緊時間說點話。」
陳躍華哭訴道:「兒啊,我們才找到你,才找到你啊。我從來沒有給你煮頓好吃的,媽的手藝很好,你的兒子都喜歡吃。」
「能知道身世,見到你們,我已經很知足了。」杜強努力笑了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王衛華強忍悲傷,道:「兒子,你還有什麼心愿?」
杜強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我的臉不是原來的臉,要不然我們一家人可以留一張合影。現在的臉,算了,不是我的。」
哥哥即將被執行死刑,還能正常說話,心理素質好得讓王海洋痛苦到極點。從他有記憶開始,尋找哥哥就是家中所有人的執念。誰知老天爺給一家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剛剛與大哥見面,卻又面臨永遠的分別,這種分別不可阻擋和逆轉,還特別屈辱。王海洋第一次面對親人離去,而且是以最殘酷的方式離去。他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現得過於悲傷,咬緊牙齒,吞下血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