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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月城是一方熱鬧的小城,而螢光嶺卻是一片寂靜——繁華的人世與叵測的神明世界,竟然只隔一道輕易便可以越過的山嶺。
七歲那年,央央的阿爹病重,連著幾月躺在榻上動彈不得,縱然有熱心的左右鄰居幫襯,家中依舊常常揭不開鍋,有時候央央餓得緊了,便背上竹簍去往螢光嶺中,野蘿蔔在附近的溪水中洗去了泥就可以吃,很是清甜。野芋頭也是很香的,回家後可以用炭火烤熟了吃,只不過阿爹吃多了芋頭不好。因此多數時候,央央喜歡往高高的野草中鑽去,因為運氣好的話,她可以撿到幾枚淺綠色的野雞蛋。
承蒙山中神明們保佑,她一個孩子靠著一雙稚嫩小手,撐過了半年光景——那年冬天,阿爹病逝。
死對於阿爹來說是個解脫,病痛折磨了他太長時間,因此他在走的那個晚上神態很是安詳,竟沒有受多大苦楚。此後又過數月,在外地做畫師的叔父趕回來,將央央這個小小的孤女帶走。
時光如白駒過隙,十年後,螢光嶺依舊,小孤女卻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彼時關於家鄉的一切都已經模糊了,唯一記住的便是那個不甚清楚的白色背影,以及那夜螢火蟲組成的繚亂光華。
兒時的她認為那個牽著自己走出迷途的白衣人是個人,而今她思慮來,只覺自己幼時太過天真。
——十年後,央央返回家鄉,再次踏入那片濃霧瀰漫的森林,為的是再次尋到那座殘破神廟。
「求神仙大人保佑我再次找到你吧。」抹去了額上的汗水,一身短打裝扮的央央喃喃說道。
天就要黑了,若還找不到那座神廟,她只怕又要無功而返了。心裡有些微沮喪,央央想著再走一段,若還未有什麼收穫,她便暫時回去吧。
而恰恰就在走過這一段路後,當她撥開茂盛的雜草,看見層層樹枝之後,那座記憶中的破敗廟宇,正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這十年的時光在它身上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它還是那樣,安詳地立在山嶺深處,除了呼嘯而過的風,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央央欣喜地咧嘴一笑,加快了腳步,朝那神廟靠去。
「打擾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如孩童時期,在進入廟宇之前先是虔誠地打一聲招呼,爾後她輕輕推開了門。
「嘎吱——」,一束微綠的陽光順著門慢慢拉開的縫隙鑽入廟中,投射在其中那尊雪白的神像上。
那神明的臉終是再一次出現在了央央的眼前。完美的輪廓,英挺的鼻樑,刀鑿般的利落眉骨,以及眉骨之下,那雙溫柔到仿佛能包容萬物的眼睛。
央央慢慢走進去,她抬頭,看著神像對自己微微揚著笑意的臉,少女解下包袱,不顧地板上的厚厚塵土,她雙手合十,俯身跪地,「鐘山之神,央央前來還願了……」
——在這尊神仙寬大的衣裳之下,露出的不是一雙人腳,而是一條雪白的蛇尾。那蛇尾鱗片分明細膩,蛇尾蜿蜒,在衣裳下擺處若隱若現——這尊神像同那伏羲、女媧大神一般,有著人的面容,蛇的身子。
在上古那樣多人首蛇身的大神中,唯有一位,世人喜歡用白石雕刻他的神像,那便是本相就為銀色大蛇的鐘山之神,燭陰。
「你還記得我麼?十年前有個小女孩來這裡避雨,向你許願,希望能找到回家的路,之後便有人帶她回了家……燭陰大人,那女孩便是我,還請你不要怪罪我還願太遲才好。」少女將包袱打開,裡頭是一些時令果子,以及幾塊香氣誘人的糕餅。
將果餅擺放在神像面前,央央對著他綻放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燭陰大人,你會怪我打擾到你的修行嗎?這裡好安靜啊,靜得……感覺時間都停止了呢。」
「燭陰大人,你在這裡多少年了呢?這座廟宇好似建成好久了,久得讓他們都忘了這裡的存在了……」
「燭陰大人,你在這裡寂寞嗎?我阿爹說,這熒之嶺中有許多世人看不見的生靈,所以我想,你在這裡應該不會寂寞吧?」
「燭陰大人,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少女盤著腿,搖頭晃腦地對神像喃喃著什麼,她說這螢光嶺中時刻氤氳著水汽的天氣,說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而她頭頂上方的男子凝固著笑意看著她,沒有絲毫不耐。
鐘山之神掌管四時變幻,曾接受過人間無數香火,只是如今,在遠古大神相繼隱沒於宇宙中之後,善忘的世人似乎漸漸絕了對這些大神的供奉。
央央認為,幼時的她無意闖入這片無人秘境中,是上天賜予的緣分。
「願得神的庇佑,一生安平……」
在日頭漸漸落下去的時候,她再次俯下身來,朝那神像深深一拜。
「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一拜方罷,少女抬起頭來,這時候太陽恰巧在天之盡頭收起了它最後一絲餘暉,天地間剎那暗了下去,神廟中的央央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但是我會一直記著你。」
因為你是我年幼時心中唯一的光亮。
那段艱難的日子裡,她獨自撐起了一個家,養活阿爹,養活自己,縱然鄰里和善,經常相幫,但不會有人在意這個小小孩子的衣裳是否破舊了,鞋子是否小了,更不會有人知道,時年七歲的她在夜中聽著阿爹的咳嗽聲是多麼驚恐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