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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良康看著他握住的手慢慢變得透明,寬慰地笑道:「徐氏當年全族被誅,我不過是漏網之魚。徐家,已不需要後人。歸玉,就當我入贅了你。」
一滴淚落,手背上接連雨打水滑,方才牽住的人卻宛如煙散,再無蹤跡。
他說到做到。從此他與寧歸玉的後代都隨了寧姓,兒孫所要記住的也只是寧歸玉。
新婦走後,燕丘再無教書先生徐良康。明明是舞文弄墨的人,那一日起卻仿佛轉了性,拜師學做了斂屍人。
等兒子長得稍大,時局稍穩,徐良康便帶著他重新回到京城遊歷。村民都說京中誘惑到底是大的,連飽讀聖賢書的先生都做起了生意,還要帶自己的兒子也去京城學本事。
那時的京城也早不叫京城了,而是改叫了北平。
徐良康故地重遊,在北平盤了個小店,竟有書不教,靠著手藝活做起了正兒八經的喪葬生意。在旁人看來蠢得要死,和他當年不聽勸要取美嬌娘時一樣的愚不可及。
京城舊時的風物早變了許多,拆拆改改,和他年輕時歸鄉前的模樣也完全不一樣了,他卻最喜歡打聽京中舊風物,閒來無事最愛在數不清到底多少條的河道中游泳,長此以往下去,一個文弱書生竟然練就了一身好水性。
北平的河道,大小總算不過八.九十條。他一日一日找下去,總有一日能親手斂起她的屍骨。
這是他的夙願。
第49章 雙蕖怨13
「1928,發生了很多大事,堪稱是歷史轉折點的一年。這些轉折點上不會有人記住一個女人的死。」修玉人表情凝重地吸著旱菸,「但是歷史應該記住女人曾遭受的不公待遇。」
縱然他說的是實話,但容音依舊很不適應別人在她面前吐露衷腸。
見她不知道怎麼接話,修玉人便吞雲吐霧地回過神來,「這次的事情,全村的男人都倒下了,唯獨寧家的男人還生龍活虎。原因已經很明顯了,是她回來了。」
這些年村子裡有關玉娘的傳說已經妖魔化,他從小長在村里,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先有玉娘的復仇,還是先有人們的對她的侮辱。
容音皺著眉,「她沒有入輪迴。」
徐良康若是還在世,當痛心疾首。
「可你怎麼能肯定就是玉娘?」容音又問。不管怎麼說,她和燕丘縣的無辜村民沒有深仇大恨,容音覺得這個推測還是有點站不住腳。
「因為事發的頭一天,巴氏的後代便橫死了。」修玉人一隻手扶在腿上,似乎長時間的不走動,有毛病的那條腿很不舒服。
「怎麼死的?」
「巴氏人有本錢,直到現在這一代還在城裡做點小生意,不過聽說三代單傳的兒子死得不光彩,包了幾個二奶還是三奶的,死在了炕上。」
倒是很合適的死法。巴門的火星苟延殘喘了這幾代,終是熄滅了。
「所有的巧合都並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修玉人推敲得很有道理,「你把這些都串起來,難道不覺得只有玉娘才能幹出這些事?否則巴家的兒子怎會橫死,否則那些曾經肖想詆毀過她的燕丘人怎麼會承受這樣的代價。」
從他的言語中,不難聽出對燕丘的恨意。
修玉人回望容音看她的眼神,倒是立刻瞭然,「你覺得我恨燕丘人?不,我不恨。只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罷了,這是定理。就像玉娘可憐,但也終究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從小所受都是女子天生合該被禁錮的教育,所以在父親要將她嫁出去時沒有反抗,後來嫁給巴氏做姨太太,也沒有想過要怎麼殺了那滿腦肥腸的男人,而是淨想著自殘。死後才想起報仇,終究已經晚了。」
容音喉頭滾了幾滾,卻想幫玉娘說兩句話:「你怎麼知道她沒有想過?只是孤身一人無所依靠,說要反抗何嘗容易?」
修玉人兩指夾著煙,抬眼啟笑的模樣,有一瞬間竟讓容音仿佛看到了玉娘當年的風華傾城,「就算是不顧一切低聲下氣地回到王府又如何呢?被人呼來喝去地戳脊梁骨,好過死得比淤泥還低賤。」
容音的視線落到他僵硬的右腿上,「你的腿,天生瘸的?」
他搖搖頭,菸絲浮動,「後天。」
對於後天如何瘸的,以及為什麼寧家人除了他都在縣裡做喪葬生意,修玉人一句解釋也沒有。
對於喪葬生意這件事容音倒是問了問:「當年徐良康不是帶著兒子進京了麼,怎麼現在後人又回來了?」
他撣掉菸灰答:「建國後火葬就慢慢推行開了,文明,也可以省占地,大城市哪裡還有傳統喪葬的活兒能做?反而回到小地方蝸居還能混口飯吃。」
說到這,修玉人伸直殘疾的病腿,直起上半身靠在牆上,盯著容音眯了眯眼,「你有沒有發現,其中有什麼不對?」
容音早就想問了,「玉娘是你祖奶奶,她如果真想報仇,當年回來的時候就報了,難道還需要等著一村人繁衍幾代?」
從他們這行的專業角度來說,亡魂在一個並非死亡地的地方徘徊這麼長時間不去,其中必定有大問題——要麼心愿未了,要麼被人困住。
剛才容音沒問,是因為她對這個看似老實的修玉人所說依舊存疑,她不可能毫無保留地信任一個陌生人。但是他這樣開誠布公地問她疑點,修玉人反而變得沒有那麼可疑。
出乎意料的,修玉人抬抬下巴看向窗外,那裡霧氣連綿,群山被籠在濃郁的灰霧中,半遮半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