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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明白,是最後一句話。」嚴朗的話語鬆弛,神情卻蘊含著不可抗拒的緊迫:
「死者想說的,只能由我們來傳達。法醫,是離真相最近的人。如果連法醫都不能說真話,那將有多少真相被永遠埋葬,應受制裁的人逍遙法外,清白受害的人無辜蒙冤。這樣的世界,還有什麼公平正義可言。」
「有時候,人情和法律的確背道而馳,搖擺不定,也是人之常情。可法醫這個職業不一樣,柳葉刀不會說謊,更不能成為違法犯罪的幫凶。所以,拿起刀之後,我們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裴郁輕輕重複道。
他微微仰頭,向後抵上樹幹,參差不平的粗糙觸感,使他感到一種實實在在的,粗礪的安全。草木,浮生,痛楚,都是真實存在,真切體驗,如假包換。
「對,別無選擇。」嚴朗的口氣忽然變得寥落而憂愁,不知從何而起的悵惘,像眼前湖上的大霧,將兩個人困囿其中,不得解脫。
裴郁對這悄然無息發生的變化,微感詫異,轉頭去看嚴朗。
那雙總是深邃犀利,稜角分明的周正眉眼,此刻卻泛出一點看得分明的惆悵,飄忽不定,像來自遙遠疆域的記憶,事隔經年,又被重新喚起。
輪椅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視,微微彎起唇角。唇齒起落間,裴郁可以確定,從中聽出幾分苦澀的自嘲,淹沒字裡行間的罅隙:
「其實我不該有資格,在這裡對你誇夸其談。」
嚴朗挑挑眉梢,伸出兩根手指,著重似地搖了搖:
「兩次。我的職業生涯當中,曾經遇到過兩次值得銘記的,情與法相悖的狀況。而我,卻逃不脫普通活人的窠臼,都選了情。」
第154章 命里無時莫強求
嚴朗的嗓音低沉,語氣里似有若無的哀傷,像經年累月滄桑後終於乾涸的溪流,裂隙化成唇瓣,為自己念誦往生的悼詞。
裴郁專注凝望那張已刻下歲月痕跡的臉龐,期待對方能夠給自己一個解答。
「兩次選了情,在我看來,一次對,一次錯。」嚴朗呼出的氣流裡帶著醇酒的芳香,慢慢飄散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光里。
「一次對?」裴郁重複著聽來的字眼,茫然問道,「如果違背法醫的職責,也能算對嗎?」
嚴朗輕輕一笑,又拿起瓶子,斟上半蓋:
「履行職責靠的是法律,可判斷對錯,憑的是良心。我不能昧著良心說我斷過的案全都無可指摘,但我希望你,裴郁,我一手帶出來的徒弟,不要辜負你手裡那把刀。只要刀活著,正義就不會死去。」
裴郁胸臆中的悲哀,幾乎快要溢出唇齒,攀上眉梢:
「所以,註定不能兩全,是麼?」
「所以,要盡我們所能,減少情與法相悖的領域。」嚴朗糾正他,以一種略帶嚴肅的溫和,「比如,為兇手提供出對他有利的證據,來換取從輕處罰。」
話音落下,裴郁緩緩點頭,在沉默中,徐徐領會一種另闢蹊徑的通透。
夜幕一點一點將天色蠶食,為湖水披上一件深色的外套。當嚴朗再次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時,裴郁伸出手,按住了那隻蠢蠢欲動的瓶子:
「那個叫沈行琛的人,我找到了。」
確切地說,是裴郁被找到了。
嚴朗一怔,手裡的酒被順利收走,只好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唇,道聲「好」。
默然半晌,又叮囑道:
「你要護他周全,別讓他出事。」
「為什麼?」裴郁不禁連連追問,「你知道他一定會出事?他是你什麼人?你怎麼會……認識他?」
想問的太多,又太迫切,他不由得有些語無倫次。
嚴朗輕嘆一口氣,依然是那副不願多談的模樣:
「素昧平生,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緣。」
言盡於此,任憑裴郁怎樣詫異地望著自己,他也沒有再說下去的意願了。
裴郁不得不沮喪地承認,沈行琛與嚴朗之間,有著他無從知曉的過往,並且這二位還隔空達成了默契,都不想讓他知曉。
夜色漸濃,不遠處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裴郁聽出,是年輕的護工小穆向這邊走來了。
看著嚴朗抬手去觸碰輪椅鎖,那雙曾經以精巧絕倫享譽整個市局的手,執起刀來叱吒風雲,豪情萬丈,拈起筆來同樣筆走龍蛇,鐵畫銀鉤。
裴郁忽然心潮湧動,未及思索,脫口而出:
「有個叫霍星宇的人,無緣無故失蹤了。」
果然,搭在鎖上的手一頓,動作有短暫的停滯。
然而這停滯已經足夠。裴郁可以確信,嚴朗對於那個霍星宇的認知,絕不僅僅停留在那份有他親筆簽名的,江天曉案的卷宗上。
他不曉得這些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難以言說的秘辛,但憑藉沈行琛帶來的所有證據,還有那段七年前丁勝和霍成麟的錄音,他有理由相信,霍星宇的失蹤,是嚴朗並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如果,那份卷宗里的屍檢報告,真是由嚴朗一手操控,黑白顛倒的話。
因此,裴郁幾乎是隱隱帶著一種報復的快感,在小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中,一字一字,訴得分明:
「案發快三個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咔噠一聲輕響,鎖扣打開,嚴朗的神情隱沒在淡薄的月光中,影影綽綽,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