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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誠意。」
「我說過,小裴哥哥純白無瑕,內心還保留著最質樸的真善美。」沈行琛雙眸晶亮,淡淡憂傷如霧氣瀰漫其上,「我不想你知道太多,被醜惡污染雙眼。」
又一次聽到對方這樣說,裴郁幾乎忍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冷嗤。
他心底那頭名為罪惡的怪獸似乎有所感應,蠢蠢欲動,利爪攀上禁錮自身的鎖鏈,用力搖晃,尖牙利齒間,發出駭人的低吼。
自欺欺人的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這一刻,在沈行琛身邊,他忽然就不想偽裝,不想遮掩,不想用盡氣力,去扮演一個看起來「純白無瑕」的人。
那明明不是他最真實的模樣。
「……小裴哥哥?」沈行琛好像發現他的異樣,試探性輕叫一聲。
也正是伴隨這一聲,怪獸掙脫鎖鏈,竄出牢籠,吼叫著沖向未知的永夜。
「我告訴過你,」他唇角徐徐勾起涼薄的弧度,目光沒有焦點,空洞地望著前方,「十歲生日那天晚上,我爸殺了我媽,又從五樓掉下去,摔死了。」
「嗯,我記得。」沈行琛點點頭。
「可我沒告訴你……」
裴郁微微轉臉,語調輕而夢幻,望向沈行琛的眼神,幾乎帶著一種報復的快感:
「他是被我推下去的。」
第176章 唯一可取之處
說出口的一瞬間,裴郁忽然感到一種由衷的暢快,仿佛鬱積在胸臆中長達十七年的濁氣,正在漸漸消散。
否認也好,承認也罷,那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他親手殺了自己父親,並偽裝成一場意外,蒙蔽在場所有活人的眼睛,包括一向以眼光犀利著稱的師父嚴朗。
若說他的靈魂純白無瑕,那這世上,恐怕除了白,便沒有其他顏色存在了。
然而,人的骨骼血肉灰飛煙滅,神識意念卻永遠頑強。午夜夢回時那雙獰笑的血紅眼睛,從所有看見的看不見的角落注視著他,那種輕蔑而憐憫的神態,像在譏諷一隻可笑的,垂死掙扎的螻蟻。
——以為拿起柳葉刀,你就是個好人了?
——再濃烈的福馬林,也掩蓋不住你身上的血腥味道,你裴郁作下的孽,這輩子,都償還不清。
這些話反反覆覆在他耳邊迴蕩,哪怕他從那個噩夢般的家裡搬出來,去師父身邊,住校,抑或後來搬進這間青警公寓,都如影隨形,伴著他每日出來進去,醒了又眠。
這樣的秘密,本該帶進墳墓的。
可這一刻,面對身旁這個人,他卻突然不想再隱瞞下去,不想看著對方為他披上「無瑕」的外衣,由於一無所知而滿懷傾慕。
沾滿鮮血的惡徒,才是真正的他。
長久的靜默後,裴郁輕輕啟唇,一半勸誡,一半挑釁:
「我早說過,別拿道德來綁架我,我和你,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沈行琛的語調飄忽不定,無意識地重複著後幾個字,額上細碎黑髮落下來,眉眼斑駁,看不清他神情。
「你斷送了丁勝的手,我斷送了裴光榮的命。」裴郁鼻端發出一聲輕淺的自嘲,「我們還真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沈行琛轉過臉來,望著他,緩緩笑開:
「小裴哥哥,這是你做過最殘忍的事,對嗎?」
意料之外地,裴郁從那語氣中,聽不出任何鄙夷與震驚的成分,反而有種獲知他隱藏最深的底線後,發自內心的釋然。
他眸光一動,口氣依然雲淡風輕,眼底卻不動聲色地,結一層堅利的冰霜:
「如果你不肯說出你所知的全部,我不介意再做些更殘忍的事。」
沈行琛笑笑,向他靠過來,淺玫瑰色雙唇在他耳畔吹氣:
「你想怎樣,也把我從樓上推下去嗎?」
「讓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方法有很多。墜樓,不是我的第一選擇。」裴郁微微昂首,目光斜斜睨著對方逐漸湊近的面容,伸出手去,捏住他小巧的下頜,迫使他稍稍仰頭:
「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你這張漂亮的臉,會保不住的。」
聲音雖然輕淺,卻帶著連裴郁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一種由於害怕失去,而瀕臨歇斯底里的瘋狂。
被他制住的人卻沒有絲毫懼意,仍舊笑意莞然地看著裴郁,一雙黑曜石里脈脈的波浪,如星河流淌:
「原來小裴哥哥看上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臉。」
「知道就好。」裴郁話里的涼薄,足以和窗外暮秋的寒夜相媲美,「別浪費你身上唯一的可取之處。」
半晌,沈行琛笑了,拖腔拖調答一句:
「好——」
裴郁放開手,微微吐出一口氣,重新回到那個打坐入定的姿態。
他聽見沈行琛在身旁窸窸窣窣的聲響,知道對方爬回了另外半邊床上,又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
「小裴哥哥不是總好奇,為什麼我如此堅信,霍星宇才是壞人嗎?」
不用轉頭去看,他也能想像出沈行琛此刻眼睫忽閃忽閃的模樣,烏黑睫毛濃密,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鴉青色剪影,如輕柔的羽翼搖晃。
少年的嗓音清澈里摻幾分微啞,仿佛隔了多少遠山的霧靄,年深日久,踏月而來:
「因為他把我那些同學帶走時,我親眼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