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菩提往生(14)
她這個毛茸茸的樣子天生討少女們歡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憐愛,分手時,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討她回去撫養。東華正在幫她拆換爪子上的紗布,聞言沒有同意。鳳九提心弔膽地得到他這個反應,面上雖還矜持地裝作他如此回答對她不過是一朵浮雲,心中卻高興得要命。昂首時,瞧見美目流盼的姬蘅為了爭搶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愧疚地覺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捨的模樣瞧著姬蘅,想憑此寬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縝密,她這微妙的表情變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淚,執意地同東華爭搶她:「小狐狸也想跟著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開,眼中蓄著水汽的模樣多麼可憐,既然這是小狐狸的意願……」
鳳九聽著這個話的走向有點兒不大對頭,剛要警惕地收起眼中的水汽,已被東華拎起來。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見他一雙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被乾脆又直接地塞進他寬大的袖子裡:「她一個心智還未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麼,魔族的濁氣重,不適合她。」語聲有些冷淡,有些疏離。
她在他袖子裡掙扎地探出頭,不遠處恰逢兩朵閒雲悠悠飄來,不容姬蘅多講什麼道理,東華已帶著她登上雲頭,輕飄飄便御風走了。鳳九覺得東華很冤枉她,她們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時以人身法相顯世的緣故,回復狐身時偶爾的確要遲鈍一些,但她已經三萬多歲,心智長得很健全。
她拽著東華的袖子回頭目送姬蘅,聽見她帶著哭腔在後頭追喊:「帝君你尊為四海八荒一位德高望重的仙,卻同奴爭搶一隻小狐狸,不覺十分沒氣量嗎?你把小狐狸讓奴養一養,就養一個月,不,半個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嗎……」她覺得自己小小年紀就狐顏禍水到此境地,一點兒不輸姑姑白淺和小叔白真的風采,真是作孽。東華一定也聽到了姬蘅這番話,但他御風仍御得四平八穩,顯然他並沒有在意。鳳九心中頓時有許多感嘆,她覺得姬蘅對自己這麼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將來一定多多報答,但姬蘅並不了解東華,在東華的心中,風度和氣量之類的俗物,他一向並不計較。
她對姬蘅完整些的回憶,不過就到這個地方罷了。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東華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宮後的事。
她那時得知東華要娶親的消息,一日比一日過得昏盲,成天怏怏的,不大記事,只覺得自她入太晨宮的四百年以來,這個幽靜的宮殿裡頭一回這麼忙碌,這麼喜氣洋洋。東華雖仍同往日一般帶著她看書、下棋,但在她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覺不到這樣尋常相處帶給自己的快樂和滿足。
姬蘅總想找機會同她親近,還親手做許多好吃的來討好她,看來,自蓮花境一別後,從沒忘記這隻自己曾經喜愛過的狐,但她見著她亭亭的身影總是繞道走,一直躲著她。有一回,她瞧見她在花園的玉石橋上,端了幾千烤熟的地瓜笑吟吟地向她招手。她拔腿就往月亮門跑,奔到月亮門的後頭,她悄悄回頭望了一眼姬蘅,瞧見姬蘅呆呆地端著那一盤烤地瓜,笑容映著將落的夕陽,十分落寞。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她躲在月亮門後許久,瞧見姬蘅亦站了許久,方才捧著那盤烤地瓜轉身默默地離開。天上的紅霞紅得十分耀眼,她看在眼中,卻有一些朦朧。
鳳九後來想過,這個世上,人與人之間自有種種不同的緣分,這些千絲萬縷的緣分構成這個大千世界,所謂神仙的修行,應是將神思轉於己身之外,多關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著眼他人的緣分,如此方能洞察紅塵,不虛老天爺賜給他們神仙的這個身份和雅稱。譬如司命和折顏都是這樣的仙,值得她學習一二。她從前太專注於自己和東華,眼中只見得小小一方天地,許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在他人眼中,不知有多麼傻,多麼不懂事。東華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緣分,甚至和知鶴生出緣分,她那時身為東華身旁最親近之人,卻沒有瞧出這些端倪,細想其實有些丟臉。她做神仙做得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個神仙。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許多時日,在反省中細細回想過幾次,東華是不是真的對姬蘅生了別念,究竟是何時對姬蘅生出了此種別念,卻實在回想不出,這樁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壓到了箱底。
不想兩百多年後的今時今日,在梵音谷的谷底,讓當初一手造成他們三人孽緣之始的燕池悟同她解開了此惑,緣分,果然是不可思議的事。
六月初,梵音谷毒辣的日頭下,小燕壯士抹一把額頭上被烤出來的虛汗,目光悠然地望著遠方飄拂的幾朵浮雲,同端坐的鳳九娓娓道來東華幾十萬年來唯一的這段情。在他看來,這是段倒霉的情。
第六節
這個情開初的那一段,鳳九是曉得的,其時與姬蘅也還沒有什麼干係。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當葳蕤仙光破開符禹之巔,東華施施然自十惡蓮花境中出來時,做的第一樁事並不是去教訓燕池悟,而是揣著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宮。茫茫十三天,桫欏傾城之下,幾十個仙伯自太晨宮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門,為護鎖魂玉不周而前來請罪。東華踩著茫茫青雲、陣陣佛音,目不斜視地直入宮門。眾仙伯自感罪責深重,恨不得以頭撞地。其中有許多都是洪荒戰史中赫赫有名的戰將,她念學時從圖冊上看到過一些。
東華特地點了整個太晨宮最細心的掌案仙官重霖來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覺得東華給她換換藥洗洗澡順順毛就挺好,於是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東華伸手將她拎得一臂遠,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撲騰許久也夠不著他,眼神中流露出沮喪。
膽大點兒的兩個仙婢在一旁哧哧地笑,她覺得自尊受到傷害,憤怒地瞪了她們一眼。東華淡漠的眼底也難得泛出點兒笑意,將她放在軟榻上,摸了摸她的頭,她認為這是覺得她可愛的意思,眼瞅著這個空當,打算再無恥地躥上他的胸口。他卻已經在她身周畫了個圈,結起一道禁住她的結界,吩咐靜立的幾個奴僕:「小狐狸十分活潑,好好照看,別讓它亂跑,免得爪子上的傷更嚴重。」
她還是想跟著他,使出撒手鐧來嚶嚶嚶地假哭,還抬起爪子假模假式地擦眼淚。大約哭得不夠真誠,抬眼瞟他時被抓個正著,她厚顏地揉著眼睛繼續哭,他靠在窗邊打量她:「我最喜歡把別人弄哭了,你再哭大聲點。」她的哭聲頓時啞在喉嚨口。見她不哭了,他才踱步過來,伸手又順了順她頭上的絨毛:「聽重霖的話,過幾天正事辦完,我再到他手裡來領你。」她仰頭望著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願地點了個頭。
鳳九記得,那時東華俯身看著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實如今想來,同她姑姑看戲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簿子也沒有什麼兩樣,那確然是……瞧著寵物的神情。
鳳九嘆了口氣。都是些歷歷在目的往事,遙記這一別後,足有三四天東華都未出現,最後是她等得不耐煩,騙重霖解開了結界,待她偷溜出去尋找東華時,半道在南天門遇到了他。此前她並不覺得這三四天裡能發生什麼大事,若干年後的此時聽燕池悟眉飛色舞一番言說,才曉得這幾天裡的事竟件件驚心動魄。
這是她、東華、姬蘅三個人的故事中,她不曉得的那後半截。
東華失蹤的那幾日,毫無懸念是去找小燕壯士單挑了,且毫無懸念地挑贏了。關於這一段,小燕壯士只是含糊地、有選擇地略提了提,末了揉著鼻子嘁聲道:「其實,按理說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該打哪來滾哪去,老子想不通他為什麼要晃去白水山。」
鳳九頂著一片從山石旁採下來的半大樹葉,聊勝於無地遮擋頭頂毒辣的日頭,接口道:「大約打完架他覺得還有空,就順便去白水山尋一尋傳說中的那一對龍腦樹和青……」
這個說法刺痛了小燕壯士一顆敏感且不服輸的心,他用憂鬱而憤怒的眼神,將鳳九口中最後的那個「蓮」字生生逼退:「老子這麼個強健的體魄,在你眼中竟是個弱不禁風的對手嗎?他和老子打完架,竟還能悠閒地去游游山玩玩水賞賞花看看樹嗎?」
鳳九默默無言地瞧他片刻,面無表情地正了正頭頂的樹葉:「當然不是,我是說,」她頓了頓,「他也許是去白水山找點兒草藥來給自己療傷。」
小燕壯士顯然比較欣賞這個說法,頷首語重心長道:「你說得對,冰塊臉為了給自己找一些療傷的草藥,於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他繼續講這個故事,「要不怎麼說老天不長眼,偏偏這個時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誠如鳳九所言,東華轉去白水山,的確是為尋傳說中的那兩件調香聖品。白潭中長了萬來年的青蓮和依青蓮而生的龍腦樹,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兩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蓮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萬年來不知招了多少調香師前仆後繼。
這個仆字,乃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險峻,加之白潭中宿著一條猛蛟,稍沒些斤兩的調香師前來,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的一頓飽餐。鳳九小的時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條猛蛟當寵物,對這條名蛟有所耳聞,是以當東華回到太晨宮,漫不經心地從袖子裡取出一包烘乾的青蓮蕊和幾段龍腦樹脂時,她就曉得她曾經很中意的那條白水山的名蛟,怕是倒霉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這件事,涉及赤之魔族他們一家子的一樁隱秘。
姬蘅還很小的時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暘就給她配了一個侍衛專門照看她。這個侍衛雖然出身不怎麼好,但從小就是一副聰明伶俐的長相,在叔伯姨嬸一輩中十分吃得開,最得寡居深宮的王太后的喜愛。以至於當煦暘察覺到配給姬蘅這麼個漂亮小童不大妥當,打算另給她擇個丑點兒的時候,首先遭到了他們老娘的激烈反對。王太后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著眼睛瞎起鬨,叫做閔酥的小侍衛一臉天真地拽著他的袖子搖:「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暘一個頭兩個大。煦暘敗了。煦暘從了。
後來小侍衛閩酥逐漸長開,越發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暘看在眼中,越發覺得不妥。閩酥同他們一道用飯,沒動富含營養的芹菜和茄子,煦暘皺著眉,覺得不妥。閩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靈得跟段蔥似的,姬蘅讚賞地挨著他多說了兩句話,煦暘皺著眉,覺得不妥。閩酥半夜在小花園練劍,練劍就罷了,也不曉得在一旁備塊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顧好姬蘅,煦暘皺著眉,覺得不妥。閩酥的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給他一個長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地辦好,煦暘皺著眉,覺得不妥。於是煦暘下了一道旨,大意分為四點:第一,每個人每頓必須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宮中不准拿月白的緞料做衣裳鞋襪;第三,出門練劍要準備一塊帕子揩汗,沒準備的將重罰;第四,宮中建一個官用馬匹庫,誰的坐騎病了,可以打張條子借來用。果然,這個官用馬匹庫建好,剛把收來的馬放進去,閩酥就喜滋滋地跑來領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堅持吃芹菜和茄子,纖細的身子骨看來壯實了許多。煦暘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告訴自己,這都是為了姬蘅。他感覺自己用心良苦。
身為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暘的宮務向來多且雜,每日卻仍分神來留心他的妹妹和這個一表人才的小侍衛。今日閩酥同姬蘅說了幾句話?是不是比昨天多說了兩句?閩酥挨姬蘅最近時隔了幾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憂心著。且只要閩酥在場,他的眼神總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掃過去,瞧瞧他身上有沒有對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直到同天族議完姬蘅的婚事,定下來要將她嫁進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了,他想像中的他們倆有私情的苗頭也沒有出現。他心中不知為何,略有一絲淡淡的失望,但多年來倒是頭一回覺得閩酥妥當了,覺得他這個伶俐的模樣低眉順眼起來還是有幾分惹人憐愛的,慢慢地,同他說話的聲調兒不由自主地比往常柔和了幾分。
不知怎的,自打這之後,煦暘就瞧見閩酥時常一個人坐在小花園中默默地發呆。煦暘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難得能發現煦暘幾次,倘回過神來發現了煦暘,不待煦暘說上一兩句話,他像兔子一樣蹭地一溜煙就跑了。有一回煦暘實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時,一把拎住了他的後衣領,誰想他竟連金蟬脫殼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從煦暘手底下掙脫逃開,徒留一件衣裳空蕩蕩在他手裡,輕飄飄蕩在風中。煦暘握著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覺得有點兒奇怪。後頭好幾天,煦暘都沒有再見過閩酥,或者遠遠瞧見一個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沒了,煦暘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是不是不大好使。
煦暘從小其實很注意養生,一向有用過午飯去花園裡走一走的習慣。這一日,煦暘走到池邊,遠遠瞧見荷塘邊伏著一個人,像是幾日不見的閩酥。煦暘收聲走過去,發現果然是他,穿著一襲湖青衫子,跟條絲瓜似的正提筆趴在石案上塗寫什麼,神情專注又虔誠。煦暘曉得閩酥自小不愛舞文弄墨,長到這麼大能認得的字不過幾百個,這樣的他能寫出什麼來,煦暘的心中著實有點兒好奇,沉吟半晌,隱身到閩酥身後隨意站定。
池畔荷風微涼,軟宣上歪七豎八地已經躺了半篇或圖或字,連起來有幾句竟難得的頗具文采,像什麼「夜來風色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暘這麼多年雖一直不解風情,但也看出來,這是篇情詩,開篇沒有寫要贈給誰,不大好說到底是寫給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