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梵音谷(19)
傾塌的華表外頭狂風一陣猛似一陣,東華面無表情地立在半空中凝望著結界中的鳳九。她臉色雖然蒼白但尚有呼吸起伏,還好,他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卻看不大出來。其實,他早曉得她長得美,只是平日太過活潑好動讓人更多留意她的性情,此時她這樣安靜地躺在結界中,這種文靜才使美貌越發凸顯,但白裳白服不適合她,須摩訶曼殊沙那種大紅才同她相襯。他活了這麼長的歲月,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見過,鳳九未必是他見過最美貌的一個,但緣分就是這樣奇怪,那些美人長什麼樣,他印象中虛無得很,唯有她,或淺笑或皺眉或難堪,連她做鬼臉他都能記在心上,回憶起每一副樣子來都是清清楚楚的。連宋說,她是當年那隻小狐狸,她是,那很好,就算她不是,他也未必在意。
虛空中似有佛音陣陣,浸在一段淒清的笛音中,細聽又似一段虛無。他垂頭掃了一眼自他仙駕蒞此便長跪不起的比翼鳥女君並她的臣子們,淡聲道:「那個結界是怎麼回事?」
下頭跪的女君兼臣子們還沉浸在不曉得帝君為什麼於此時仙駕此地的震驚中,半晌沒有一個人回話,還是萌少因畢竟同鳳九朋友一場,見友人被困十分著急,拱手回道:「稟帝座,那困住九歌公主的並非結界,乃阿蘭若之夢。」「阿蘭若」這三個字被萌少說出口時,在跪的諸位除了姬蘅皆顫了一顫。
萌少娓娓道來,事情原是如此。
傳說中,阿蘭若是個難得的美人,卻無辜枉死。阿蘭若枉死後不得往生,執念化做一個夢境在梵音谷中飄蕩,凡有誰被捲入此夢中必定墜入阿蘭若在世時的心魔,定力不佳、心性不夠強大者永不能走出阿蘭若之夢,將徒留在夢中永眠,直至周身仙力修為被夢境盡數吸食以至灰飛。
想必九歌公主誤入蛇陣中正好撞到阿蘭若的夢飄入此境,由此而被捲入。阿蘭若自小是被此地華表中的四條巨蟒養大,她的夢境裹住九歌公主,大約讓巨蟒以為夢境中的九歌公主便是阿蘭若,所以將她守護起來不讓外人觸碰。
要破阿蘭若之夢,除了靠捲入夢境中的人勘破此境自行走出來,其實還有另一個更為保險的法子——另尋一個與捲入夢境之人親近的人一同入夢,將她帶回來。
但如今的狀況,若要進入阿蘭若之夢帶出九歌公主,首先得通過蛇陣。與這四頭凶獸拼殺並非難事,但阿蘭若之夢其實只是一種化相,必須將人捲入其中才能呈現實體,實體便是那個淡藍色的結界。呈現實體的夢境異常脆弱,拼殺時戰場必定混亂,萬一不慎致使夢境破碎,屆時九歌公主輕則重傷重則沒命。
他們也想過是否將護體仙障鑄得厚實些,不與巨蟒拼殺,任它們攻擊以保夢境的完好,再接近以進入夢中帶出九歌。但阿蘭若之夢十分排斥強者之力,一向入夢之人在夢外百丈便須卸下周身仙力,以區區凡體之身方能順利入夢,否則夢境亦有可能破碎。
但此時若卸去周身仙力,如何與四條巨蟒相抗,此種情境實在進退兩難。大家一籌莫展,從昨夜發現九歌被困直至此時,無人敢輕舉妄動,皆是為此。九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連宋君匆匆趕來時正聽到萌少在結尾,結尾說了些什麼都沒有正經聽到,只見地上跪的一排人在萌少結尾幾句話後都做出拭淚的模樣,雖然不曉得他們是為什麼拭淚,但連宋君覺得這許多人整齊劃一地做出這個動作,實在頗令人動容。
正要走上前去,東華倒是先轉身瞧見了他。
東華的神情十分冷靜,他心中有些放心。若是鳳九有事,東華雖一向被燕池悟戲稱為冰塊臉,但憑他對他多年的了解,他必定不是現在這種神情。
才要打個招呼,東華已到他面前,就像新制了幾味好茶打算施捨他兩包一般,語氣十分平淡自然:「你來得正好,正有兩樁事要託付。」抬眼望向困在蛇陣中的鳳九道,「如果最後只有她一人回來,將她平安帶回青丘交到白奕手上,然後去崑崙虛找一趟墨淵,就說東華帝君將妙義慧明境託付給他,他知道是什麼意思。」
這番話入耳,連宋琢磨著怎麼聽怎麼像是遺言,亦笑望陣中一眼道:「你雖近年打架打得不那麼勤,手腳怕是鈍了,但這麼幾條蛇就將你纏死也太過……」離譜二字方含在口中,泰山崩於前亦能唇角含笑的連宋君臉色一時大變,亟亟上前要將泰然卸去周身仙力從容進入蛇陣的東華撈出來,卻被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小燕一把攔住。小燕的眸色難得深幽一次,道:「唯有此法。」目光向雷聲轟鳴、落雨傾盆的蛇陣中道:「還有什麼法子,老子想了一夜加半天都沒有想出來,因為老子壓根兒沒有想過卸去術力獨闖蛇陣,老子對朋友還是不夠義氣,冰塊臉義薄雲天,老子敬佩他。」
蛇陣中天翻地覆,不到兩日內竟先後兩人來犯使巨蟒十分憤怒。勢同鬼哭的長嘶中,利劍般的光束與道道電閃齊往來犯的東華身上招呼,未有仙力護體,東華身上頃刻間便被割出數道口子,幸好大雨滂沱將赤金的鮮血盡數洗去,蛇陣外長跪的女君並諸臣子震驚得不能自已,卻無法相幫,齊齊愣在原地。
連宋被小燕攔了一攔後未再前行,大約已明白東華如此的緣由,於是眸色深沉。他同東華忘年之交,其實算起來東華不知比他大多少輪,他的出生離大洪荒亂戰的時代有好些年,未能親眼得見那時東華的戰名,但前一段時日倒是聽墨淵提過東華一句,說是遠古洪荒時的戰場才稱得上真戰場,那時的戰爭方當得上浴血之戰幾個字。後世的這些打打鬧鬧實在小兒科,不過戰場上最為吃得苦的要算東華帝君,早年時幾場大戰事從戰場上下來常常像在血中泡過一般,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卻連眉毛也不動一動,這種威勇沒有幾個人比得上。
蛇陣中的雷電光柱未有一刻停歇,東華衣袍上白色的交領同袖邊早已被血染成金紅。為防巨蟒的情緒衝動對裹著鳳九的夢境有什麼妨害,帝君一直保持著一種緩慢適當的步伐行走。雨水自髮絲袍角袖口滴落,一片赤紅,帝君的確連眉毛都沒有動一動。
突然一人自女君身後長長的跪列中起身,踉踉蹌蹌地奔向燕池悟,白衣白裙正是姬蘅。她滿面淚痕地抱住小燕衣角:「你救救他,你去將他拉回來,我什麼都答應你。」小燕難得沉默,轉身背向姬蘅,姬蘅仍拽著他的衣角哭泣不止。
鳳九隱約聽到什麼地方傳來雷雨之聲,她感覺自己自從跌入這段虛空就有一些迷糊,時睡時醒中腦子越來越混亂,每醒來一次都會忘記一些東西,上一次醒來時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會跌入這段虛空,這是不是說明再昏睡幾次,她會連自己到底是誰都記不清?她感到害怕,想離開這裡,但每次醒來只是意識可能有片刻游離於昏睡,睜眼都是模模糊糊,更不要說手腳的自由行動。且每次醒來,等待她的不過是無止境的晦暗和寂靜,還有疼痛。
但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雷雨之聲越來越清晰,轟鳴的雷聲像是響在耳畔,似乎有一隻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涼涼的,停了一會兒又移到耳畔,將散亂的髮絲幫她別在耳後。她矇矓地睜開眼睛,見到紫衣的銀髮青年正俯身垂眸看著自己。
此時在此地見到帝君,倘若她靈台清明定然震驚,卻因腦子不大明白,連此時是何時此地是何地都不清楚,連自己到底是小時候的鳳九還是長大的鳳九都不清楚,只覺得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她認識眼前這個人是東華,心中模模糊糊地覺得,他是自己一直很喜歡的人,他來這裡找自己,這樣很好。但她還是口是心非地道:「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帝君眼神沉靜,看著她卻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漸漸清晰一些,瞧見他渾身濕透十分不解,輕聲道:「你一定很冷吧?」帝君仍然沒有回答,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伸手將她摟進懷中,良久才道:「是不是很害怕?」
她一時蒙了,手腳都不曉得該怎麼放。帝君問她害不害怕,是的,她很害怕,她誠實地點了點頭。帝君的手撫上她的發,聲音沉沉地安撫她:「不怕,我來了。」
眼淚突然湧出來,她腦中一片茫然,卻感到心中生出濃濃的委屈,手腳似乎已經能夠動彈。她試探著將手放在帝君的背上,哽咽道:「我覺得我應該一直在等你,其實我心裡明白你不會來,但是你來了,我很開心。」就聽到帝君低聲道:「我來陪你。」
她心中覺得今天的帝君十分溫柔,她很喜歡,今日他同往常的東華很不同,但往常的東華是什麼樣她一時也想不起來,腦中又開始漸漸地昏沉。她迷糊著接住剛才的話道:「雖然你來了,不過我曉得你馬上就要走的,我記得我好像總是在看著你的背影,但是今天我很困,我……」
她覺得自己在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但越說腦子越模糊,只是感覺東華似乎將她摟得更緊,入睡前她聽到最後一句話,帝君輕聲對她說:「這次我不會走,睡吧小白,醒了我們就到家了。」
她就心滿意足地再次陷入了夢鄉,耳邊似乎仍有雷鳴,還能聽到毒蛇吐芯的嘶嘶聲,但她十分安心,並不覺得害怕,被東華這樣摟在懷中,再也不會感到任何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