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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菩提往生(17)

    這幾日姬蘅確然同東華形影不離,雖然當他們一起的時候,鳳九總是遠遠地趴著將自己隱在草叢或是花叢中,但敏銳的聽力還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間的一些言談。她發現,姬蘅的許多言語都頗能迎合東華的興趣。譬如說到燒制陶瓷這個事,鳳九覺得自己若能說話,倘東華將剛燒製成功的一盞精細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說得出這個東西看上去可以賣不少錢啊這樣的話。但姬蘅不同。姬蘅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會兒那隻瘦長的酒壺,溫婉地笑著對東華道:「老師若將赤紅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來燒制,說不定這個酒具能燒出漂亮的霞紅色呢。」姬蘅話罷,東華雖沒什麼及時的反應,但是鳳九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對這樣的言論很欣賞。

    鳳九躲在草叢中看了一陣,越看越感到礙眼,耷拉著尾巴打算溜達去別處轉一轉。蹲久了腿卻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來時,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顛顛地跑過來,還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鳳九欽佩地覺得她倒真是不記仇,眼看纖纖玉指離自己不過一片韭菜葉的距離,姬蘅也似乎終於記起手臂上齒痕猶在,那手就有幾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鳳九默默無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隨姬蘅那陣小跑緩步過來的東華一眼,可恨腳還麻著跑不動,只好將圓圓的狐狸眼垂著,將頭扭向一邊。這副模樣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的很溫良,給了姬蘅一種錯覺,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撈,就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一隻手還溫柔地試著去撓撓她頭頂沒有發育健全的絨毛。見她沒有反抗,撓得更加起勁了。

    須知鳳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隻爪子血脈不暢,此時一概麻著,沒有反抗的能力。同時又悲哀地聯想到,當初符禹山頭姬蘅想要搶她回去養時,東華拒絕得多麼冷酷而直接,此時自己被姬蘅這樣蹂躪,他卻視而不見,眼中瞧著這一幕似乎還覺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對姬蘅已經別有不同。

    姬蘅滿足地撓了好一陣才罷手,將她的小腦袋抬起來問她:「明明十惡蓮花境中你那麼喜歡我啊,同我分手時不是還分外不舍嗎,唔,興許你也不舍老師。最近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小狐狸你不是應該很高興嗎?」盯著她好一會兒,不見她有什麼反應,乾脆抱起她來。向方才同東華閒話的瓷窯走。

    鳳九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想掙扎著跳下來,豈料姬蘅看著文弱,卻將她抱得很緊實,到了一張石桌前才微微放鬆,探手拿過一隻瓷土捏成尚未燒制的碗盆之類,含笑對她道:「這個是我同老師專為你做的一個飯盆,本想要繪些什麼作為專屬你的一個記號,方才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豈不是更有意思。」說著就要逮著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鳳九在外頭晃蕩了好幾天的自尊心一時突然歸位,姬蘅的聲音一向黃鶯唱歌似的好聽,可不知今日為何聽著聽著便覺得刺耳,特別是那兩句「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我同老師專為你做的一個飯盆」。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化成這個模樣待在東華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麼久,也不過就是努力到一隻寵物的位置上頭,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國最受寵愛的小神女,雖然他們青丘的王室在等級森嚴的九重天看來太不拘俗禮,有些不大像樣,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個飯盆,睡覺也不是一個窩。自尊心一時被無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幾天被她咬傷之事,仍興致勃勃地提著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地往飯盆上按,她驀然感到心煩意亂,反手就給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帶鉤,她忘記輕重,因姬蘅是半蹲地將她摟在懷中,那一爪竟重重掃到她的面頰,頃刻留下五道長長的血印,最深的那兩道當場便滲出滴滴血珠子來。

    這一回姬蘅沒有痛喊出聲,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時很茫然,手中的飯盆摔在地上變了形。她臉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見著兩道血痕竟聚成兩條細流,沿著臉頰淌下來染紅了衣領。

    鳳九眼巴巴地,有些蒙了。

    她隱約覺得,這回,憑著一時的義氣,她似乎,闖禍了。

    眼前一花,她瞧見東華一手拿著塊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傷的半邊臉上幫她止血,另一手拎著自己的後頸將她從姬蘅的腿上拎了下來。姬蘅似是終於反應過來,手顫抖著握住東華的袖子眼淚一滾:「我,我只是想同它親近親近,」抽噎著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它,它明明從前很喜歡我的。」東華皺著眉又遞給她一塊帕子,鳳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著他這個動作,分神想他這個人有時候其實挺細心,那麼多的眼淚淌過,姬蘅臉上的傷必定很疼吧,是應該遞一塊帕子給她擦擦淚。

    身後窸窣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也忘記回頭看看來人是誰,只聽到東華回頭淡聲吩咐:「它最近太頑劣,將它關一關。」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地垂首道了聲「是」,她才曉得,東華口中頑劣二字說的是誰。

    鳳九發了許久的呆,醒神時東華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餘一旁的瓷窯中隱約燃著幾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開外,重霖仙官似個立著的木頭樁子,見她眼裡夢遊似的出現一點兒神采,嘆了口氣,彎腰招呼她過來:「帝君下令將你關著,也不知關在何處,關到幾時,方才你們鬧得血淚橫飛的模樣,我也不好多問,」他又嘆了口氣,「先去我房中坐坐吧。」

    從前她做錯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時,她一向跑得飛快。她若不願被關,此時也可以輕鬆逃脫,但她沒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後茫然地走在花蔭濃密的小路上,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的,想要抓住點兒什麼,卻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麼。一隻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抬起爪子,一巴掌將蝴蝶拍飛了。重霖回頭來瞧她,又嘆了一口氣。

    她在重霖的房中不知悶了多少天,悶得越來越沒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傷勢,原來姬蘅公主是個從小不能見血的體質,又文弱,即便磕絆個小傷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論結實地挨了她狠狠一爪子,傷得頗重,折了東華好幾顆仙丹靈藥才算是調養好,頗令人費了些神。

    但重霖沒有提過東華打算關她到什麼時候,也沒有提過為什麼自關了她後他從不來看她,是不是關著關著就忘了將她關著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隻什麼毛絨油亮的寵物,便乾脆將她遺忘在了腦後。東華他,瞧上去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時日的青睞,什麼釣魚、種茶、制香、燒陶,其實有時候她模糊地覺得,他對這些事並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並沒有什麼把握,東華他是否曾經對自己這隻寵物,有過那麼一寸或是半點兒的心。

    再幾日,鳳九自覺身上的毛已糾結得起了團團霉暈,重霖也像是瞧著她坐立難安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主動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語間切切叮囑她留神避著帝君些,以免讓帝君他老人家瞧見了,令他徒擔一個失職的罪名。鳳九蔫耷耷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重霖,蔫耷耷地邁到太陽底下,抖了抖身上被關得有些暗淡的毛皮。

    東華常去的那些地方是去不得的,她腦中空空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逛到了什麼地方,耳中恍惚聽到幾個小仙童在猜石頭剪子布的拳法,一個同另一個道:「先說清,這一盤誰要輸了,今午一定去餵那頭圓毛畜生,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另一個不情不願地道:「好,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又低聲地好奇道,「可這麼一頭兇猛的單翼雪獅,那位赤之魔君竟將它送來,說從此給姬蘅公主當坐騎,你說姬蘅公主那麼一副文雅柔弱的模樣,她能騎得動這麼一頭雪獅嗎?」前一個故作老成地道:「這種事也說不準的,不過我瞧著前日這頭畜生被送進宮來的時候,帝君他老人家倒是挺喜歡。」

    鳳九聽折顏說起過,東華喜歡圓毛,而且,東華喜歡長相威猛一些的圓毛。她腦中空空地將仙童們這一席話譯了一譯:東華另尋到了一個更加中意的寵物,如今連做他的寵物,她也沒有資格了。

    這四百多年來,所有能盡的力,她都拼盡全力地盡了一盡,若今日還是這麼一個結果,是不是說明因緣簿子上早就寫清了她同東華原本就沒什麼緣分?

    鳳九神思恍惚地沿著一條清清溪流直往前走,走了不久,瞧見一道木柵欄擋住去路。她愣了片刻,柵欄下方有一個剛夠她鑽過去的小豁口,她毛著身子鑽過去,順著清清的溪流繼續往前走。走了三兩步,頓住了腳步。

    旁邊有一株長勢郁茂的杏樹,她縮了縮身子藏在樹後,沉默了許久,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兒來,幽幽的目光定定望向遠處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一頭僅長了一隻翅膀的雪獅子。

    雪獅子跟前,站著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

    園子裡飄浮著幾許七彩雲霧,昭示此地聚集著靈氣。她這樣偷偷地藏在杏樹後,偷偷地看著東華長身玉立地閒立花旁,心中不是不委屈,但也很想念他。可她不敢跑出來讓他看見,她不小心傷了姬蘅,惹他動了怒,到現在也沒有消氣。雖然她覺得自己更加可憐一些,但現在是她追著東華,所以無論多麼委屈,都應該是她去哄著他而不是他來哄她,她對自己目前處的這個立場看得很透徹。

    東華腳旁擱了只漆桶,蓋子掀開,漆桶中冒出幾朵泛著柔光的雪靈芝。鳳九曉得,雪獅這種難得的珍奇猛獸只吃靈芝,但東華竟拿最上乘的雪靈芝來餵養它,這麼好的靈芝,連她都沒有吃過。她見他俯身挑了一朵,幾步開外的雪獅風一般旋過來,就著他的手一口吞掉,滿足地打了個嗝。她覺得有些刺眼,把頭偏向一邊,眼風裡瞧見這頭無恥的雪獅竟拿頭往東華手底下蹭了蹭。這一向是她的特權,她在心中握緊了拳頭,但東華只是頓了片刻,反而抬手趁勢順了順這頭雪獅油亮雪白的毛皮,就像她撒嬌時對她那樣。

    鳳九覺得這幾日自己發呆的時刻越來越多,這一次神遊歸來時,東華又不見了,雪獅也不見了。她抬起爪子揉了揉眼睛,眼前只有七彩的雲霧。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抬頭時卻撞到杏樹的樹幹,正模糊地想若方才是做夢,那自己躲到這株老樹後頭做什麼,就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喂,你就是太晨宮中從前最受帝君寵愛的那隻靈獸?」

    鳳九感到「從前」這兩個字有點兒刺耳,但她正在傷心和落寞中,沒有精力計較。她目光渙散地順著那語聲回過頭,驀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立在她身後問她那句話的,正是方才隔得老遠的單翼雪獅,它巨大的身形遮住頭頂的小片日光,將她覆在樹角草叢的陰影中。

    雪獅垂著眼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依然懶洋洋道:「我聽那些宮奴私下議論,說帝君從前對你如何的寵愛,還以為是只多麼珍罕難見的狐,」哼笑了一聲,「原來,也不過就是這麼個模樣。」

    鳳九的自尊心又被小小地刺激了一下,她垂頭瞧見自己的爪子,上面的絨毛果然亂糟糟的,再看雪獅的爪子,每一根毛都亮晶晶的,似乎還在風中微微地拂動。她難堪地縮了縮爪,突然又覺得自己果然已經淪落到和一頭真正的寵物爭寵的地步,心中頓時感到無限蕭瑟淒涼,掉頭打算離開。

    身前的雪獅旋風一般地封住她的退路,還抬起爪子推了她一把:「走那麼快做什麼。」她被推得一個趔趄,爬起來沉著眼看向擋住她路的放肆雪獅,但她忘了此時她是只狐,這樣一副威怒的模樣,若是她人形時做出來確然威懾力十足,但這麼一隻小紅狐怒睜著圓圓的雙眼,效果著實有些勉強。

    雪獅懶洋洋地眯著眼,又推了她一把:「怎麼,這樣就不服氣了?」見她掙扎著還要爬起來,乾脆一隻爪子壓在她心口,將她按在地上翻身不得,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還聽說,你仗著帝君的寵愛傲氣沖天,不知好歹地傷了我的小主人姬蘅公主?」另一隻爪子伸過去按住她撲騰的兩隻前爪,抓了一把,她的兩隻小爪子立時冒出血珠,它瞧著她這副狼狽模樣,挺開心地道:「我的小主人善良又大度,被你這頭劣等雜毛傷了也不計較,不過我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今天算你倒霉碰上我。」

    它後面的話鳳九沒有聽得太真切,只是感到繼爪子的刺痛後,臉上又一熱,緊接著有什麼鋒利的東西刺進臉頰,一勾,撕裂般的刺痛瞬間蔓延了半張臉。她痛得要喊出來,覺得自己像條魚似的拼命張開了嘴巴,但理所當然地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雪獅緩緩抬起的爪子上沾了不少血珠,滴落在她的眼皮上。她喘息著睜大眼,感到整個視野一片血紅,天邊的雲彩,遠處白色的佛鈴花,此時皆是一片緋紅。眼前頂著紅色毛皮的漂亮獅子似乎有些驚訝,臉上卻綻出一個殘忍的笑來:「果然如他們所說,你是不會說話的呀。」

    鳳九其實早聽說過單翼雪獅的勇猛,九重天有多少愛顯擺的小神仙老神仙想獵它們來當坐騎,這麼些年也不過天君的小兒子連宋君獵到一頭送給他侄子夜華君,但夜華君對坐騎之類不大有興趣,徒將一頭來之不易的靈獸鎖在老天君的獵苑中隨意拘著。鳳九看得清自己的斤兩,雖然自己的原身便是狐形,但修煉的法術皆是以人身習得,譬如許多強大的法術須人形手指才能引出,她目前這個模樣比起雪獅來實力著實懸殊,不宜和它對著來。

    雪獅拿爪子拍了拍她傷重的右臉,她叫不出聲來分擔,徒留入骨的疼痛鑽進心底。不知姬蘅當初是不是這麼疼,應該不會這麼疼,她是無心,而且她的爪子遠沒有這頭雪獅的鋒利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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