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69章 影中魂(15)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的君王在權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宮的力量獨立於宗室之外,饒是相里闋在位,壓制一個失了神官長的神宮都有些費力,遑論即將即位卻毫無根基的太子相里賀。這就是沉曄被迎回歧南神宮的緣由。

    雖然同為一方之君,相里賀的這些考量,鳳九卻著實不能理解。自她記事起,他們青丘五荒五帝只換了一荒一帝,還是她把她姑姑給換下來了。且她記得她姑姑自從被換下來開始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看著她的眼神飽含一種過來人的同情。再則東荒的臣子們大多不學無術,最大的愛好是假裝自己是平頭百姓跑去集市上擺攤,會掐起來多半是誰占了誰擺攤的攤位。照他們冠冕的一個說法,他們青丘之國的神仙,雖為家為國謀著一個職位,掌控著一點權力,但豈能像凡人,讓權力反過來愚弄他們,雖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種好爭權的,那全是因他們沒有人生追求,沒嘗過擺攤的樂趣,嘗過了卻仍去弄權的,那就是他們沒有生活情趣。鳳九覺得,她這些臣屬說得對錯與否暫且不論,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這一段記憶緊鑼密鼓,一環扣著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所謂悲劇,從古來開天,便是這樣一副遽然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模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著蘇陌葉曾告訴她的那則傳聞。

    原來,那並非一句虛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殮將盡,是夜,公主府被圍,阿蘭若被一把鐵鎖鎖出府門,押進了王宮,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弒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傾畫夫人的親弟,她的親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說承權的該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賀從前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時是個勢微的太子,將來也許只能做個傀儡上君,大權一概旁落在傾畫夫人手裡。而朝中誰都曉得,刑司的這位大主事是傾畫夫人的心腹。換言之,往阿蘭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親娘,困她的是她親娘,一門心思要置她於死地的,仍是她親娘。

    阿蘭若蹲牢的第七日,傾畫夫人屈尊大駕,來牢中探視她。牢中清陋,一蓬壓實的茅草權當一個睡鋪,挨著牢門擱了張朽木頭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盞昏沉沉的油燈,阿蘭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習字,牢門外一個卒子守著一個火盆,她習一張卒子收撿一張燒一張。

    傾畫夫人委地的長裙裾掃過地牢中陰森的石階,她聽到綾羅滑過地面的窸窣聲,抬頭瞧了來客一眼,眉眼彎彎:「母親竟想起來看我,可見宮中諸事母親皆已處置停妥。」語聲和緩,像她們此時並非牢獄相見,乃是相遇在王宮的後花園,寒暄一個尋常招呼。

    傾畫宮裝嚴麗,停在牢門前兩步,卒子打開牢門退下去。阿蘭若將手中一筆字收尾,續道:「牢中無事,開初我其實不大明白母親為何往我頭上安這樣的罪名,但琢磨一陣,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傾畫淡聲道:「你一向聰慧。」垂目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書並一個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擱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這個。」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如平日裡她向她請安時,她那些慣常卻毫無感情的敷衍回應。

    燭光昏沉,映照在疊好的文書上,隱隱現出墨跡。阿蘭若伸手攤開面前的文書,掠過紙上一筆清雋剛勁的墨字。枯瘦燭影中,目光在紙上每下移一分,臉色便白一分。良久,抬頭望向她母親,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小指仍在微顫,神情竟仍然從容,甚而唇角還能籌出一個笑:「沉曄大人呈遞的這封文書,寫得中規中矩,不如他一向的灑脫恣肆,文採風流。」

    傾畫看著她,眼神幾近憐憫,良久,卻問她道:「還慣否?」

    阿蘭若似垂頭思慮,半晌,低笑了一聲,答非所問道:「父親一生剛絕果斷,卻不想敗在一個情字上頭。他大約從未想過,直至如今,母親你仍未忘記橘諾的生父罷。橘諾確是他的眼中刺,他將橘諾趕出王城,斷送她的前程,彼時只圖快意,卻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禍根。但母親你多年隱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母親最終,是想讓橘諾即位,將父親從她生父那裡搶來的全要回去,對不對?」

    瞧著手旁的燭焰,又道:「太子、我,還有嫦棣,我們都擋了橘諾的路。太子非母親所生,母親自然不會留情,嫦棣她腦中空空,除了驕縱也不剩別的,或許讓她瘋了是條路,宗室也不會讓個瘋姑娘做上君。但兩個待繼位的女兒全瘋了容易招人閒話懷疑,必定要死一個,母親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強一笑,「我沒想過母親會做到這個地步,母親這個計策,當真半點兒後路也不曾留給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寧靜,阿蘭若伸手將文書擱在一旁,攤開一張白紙,重執了筆,一滴墨落在紙上化開,她輕聲道:「母親問我住得慣否,當日被母親棄在蛇陣中,我也熬過來了。今次母親將我關在此處,卻還記得我好習字,破例備了筆墨紙硯給我,讓我打發時日,我又怎會不慣呢?」

    許久,傾畫道:「你當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蘭若手中的筆一顫,紙上是「浮生多態,天命定之」八個字。本是一筆好字,最後一字卻因執筆的顫抖,生生壞了氣韻。

    可她仍然牢牢執著筆。

    傾畫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聲道:「沉曄他生來居於高位,連上君都忌憚三分,自小就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縱然因救下橘諾自毀了前程,但世間事,最好謀劃者莫過於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從長計議,你卻將他占為己物,可知,這觸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續道,「方才你嘆息你父親重情,最終敗在一個情字上。你父親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卻只能拴在他身旁。可你呢,你雖聰慧,此事上比之你父親,卻遠遠不及,沉曄稍許逢場作戲,便讓你用足真情,落到這個田地,不也是敗於一個情字?」

    燭影寥落鋪在置於案沿的文書上。從前也有這麼一筆字,落在白底信箋上,提問阿蘭若,他在院中尋出的她那些陳釀,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釀法。如今仍是同樣的筆跡,落下的寥寥數語,卻是句句荒唐,「相里阿蘭若弒君殺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惡行昭然,更勝豺豸……」

    正書寫的宣紙上頭,「天命定之」一句後又添了八個字,「憂愁畏怖,自有盡時」。遇到痛苦難當之事,她愛用這個安慰自己。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將最後一個字收筆,她低聲道:「母親說逢場作戲,是何意?」

    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抬頭。

    傾畫道:「不是什麼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裡供著一個教職。聽說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嫻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回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曄午時遞上來這則文書,請上君將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藥自我了結吧。這是我作為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

    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油燈籠出的微光之外,阿蘭若突然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將案上的黑紙白字染得斑駁,油燈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動,終於熄滅。

    傾畫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頓,待要舉步時,牢中的阿蘭若突然出聲,語帶嘶啞道:「母親對我,談何憐憫?」

    一陣咳嗽後,又道:「母親可還記得,那年陌師父將我從蛇陣里救起,我第一次見你,他們說你是我的母親,我真是高興,你那麼美麗。我看你向我走來,便急急地朝你跑過去,想要求你一個擁抱,卻不小心摔倒。你從我身邊走過去,像沒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頭。長裙擦過我的臉、我磕傷的手臂,你目不斜視從我身邊走過去,綾羅曳地的聲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樣。」

    傾畫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欄。

    又是一陣咳嗽,她輕聲續道:「今生我不知愛是什麼,母親吝惜給我,我自己爭來的,母親也將它毀掉了,其實我更想什麼都不曉得,母親為何非要如此殘忍呢?難道我是母親的仇人,看著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嗎?」

    傾畫的嘴唇動了動,許久,道:「若你還有輪迴,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輪迴,我也沒什麼好求,只求輪迴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隱有雜亂。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陰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裡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最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血的文書,緩緩置於油燈上,火苗糾纏著那些模糊的血痕,燃盡只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著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曄而憤恨,會是為了什麼,彼時她一句玩笑,說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她,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卻不想一語成讖,他甚至也許從未愛過她,連那些她自以為珍貴的回憶都是假的。多麼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曄?」許久,又道,「你可知這樣的報復,對我來說,有些過重了。」油燈將她的側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莊筆直的儀態,卻那麼單薄。

    03.

    世事波折,難如人意。難如阿蘭若之意,也未必合傾畫之意。

    移往歧南神宮的前一日,阿蘭若被劫走了。

    歧南後山天色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林子裡偶爾傳出來幾聲鳥叫,連不遠處石林中的犬因獸都在安詳地袒著肚皮曬太陽,一派祥和平靜,像山外的風雲變幻全是場可笑的浮雲。

    鳳九瞧見坐在石板上同阿蘭若講道理的白衣青年時,其實沒認出來他是誰。

    青年一頭黑髮閒閒束於冠中,長得一張清寒淡然的臉,行止間卻頗不拘,手中掂著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將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蘭若腦門上:「事已至此,那個破王宮裡頭還有什麼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將你救出來,你卻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難不成,是為了沉曄?」話到此處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對,到此時還放他不下,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麼?」

    青年棲身的石板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鬱,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臥的涼床,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色,和聲道:「你從前常說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體驗,我覺得甚有道理。生之長短,在乎體驗,體驗得多便是壽長,體驗得少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說王宮中還有何人值得惦念,不過王兄罷了,他性子淡薄,其實無意上君之位,此時與夜梟族這一戰絕非偶然,定然是母……傾畫夫人的計策,意欲借刀殺人,將王兄除掉。王兄他非禦敵良將,一旦上了戰場,定然不能活著回來。」

    白衣青年皺眉道:「即便相里賀待你好,但這是他的命數,此種狀況下,你還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時既出了那團旋渦,何必再將自己攪進去。」

    阿蘭若緩聲答道:「你既曉得我的性子,便該料到我不能棄王兄於不顧。我會去戰場上將王兄換下來,屆時還需你看顧看顧。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會權衡,比之王兄,我並非處處死路,還有生機。」瞧著白衣青年沉肅的臉色,笑道,「你這個臉色倒不多見,所幸今生對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師父也不像王兄這樣倒霉,無須我如此冒險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頑固,我此時說什麼也留不住你,但戰場兇險,若是此行回不來呢?」

    她神色平靜:「若此行回不來,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義戰死,比之傾畫夫人逼我自殺,這種死法倒是有意義許多。屆時便勞煩你將王兄改名換姓,送往安全之地,讓他過尋常日子罷。」良久,續道,「我曾寫給沉曄二十封信,也勞煩你幫我要回來,信裡頭那些真心實意,再存在他那裡,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嘆息一聲:「你這些託付我都記著,只望到時候用不著我做這些,你何時下山?」

    她仰躺在藤編的涼榻上,隨意將手搭在腦後,唇角攢出來一點笑意:「和風,日影,今日是個睡覺天,讓我再偷一個浮生半日閒罷。」

    歧南後山這片桃源景漸漸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鳳九押著一顆沉甸甸的心,竭力排開最後一段回憶。論及話本子,她姑姑白淺處有無窮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獵,那些痛徹人心像是從淚罐子裡撈出來的故事,她讀過不知多少則,卻全比不上今次她眼見這一樁。這段回憶甚至沒有半滴淚水,卻像一柄絕世名劍,極冷也極沉,奪人性命時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阿蘭若傷得平平靜靜,痛得平平靜靜,連赴死,都赴得平平靜靜。

    蘇陌葉講給鳳九的史冊記載,說相里賀御駕親征,拒敵十七日,力有不逮,終戰死疆場。掩蓋在薄薄史頁後的真相,鳳九在這段回憶里看到。戰死的不是相里賀,而是阿蘭若。

    同夜梟族一戰,因由是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兩族開戰,這個戰場,自然開在邊境上。思行河穿越亘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邊,拐過平韻山的隘口,一年復一年,匯入慈悲海中。挨著平韻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稱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樂音林,遍植樂音樹。比翼鳥及夜梟兩族歷代以此林為界。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69章 影中魂(15)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