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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阿蘭若(8)

    他這一生,到他遇到阿蘭若前,未曾將誰放到過心上。直至今日,他卻依然記得有那麼一天,和風送暖,尚且童稚的少女身著緋紅嫁衣,妝面勝畫,蔥段般的手指輕叩在棋盤上緩聲問他:「師父為何愁思不展?是嘆息阿蘭若小小年紀便須為父聯姻?這等事,思若無果,思有何用?思若有果,思有何用?趁著大好春光,花轎未至,不如阿蘭若陪師父手談一局?」

    這樣的性情,又怎會落得一個自縊身亡?

    一盞酒被手溫得漸暖,瑩白的珠光里,白衣男子斂目將手中的酒盞祭灑般一傾而下,口中輕聲道:「碧蓮春,溫到略有雨後蓮香入口最好,試試看,是不是你一向喝慣的味道。」語聲溫和,含著一絲淒清落寞。而窗外江風漸大,細聽竟有些打著捲兒的呼嘯聲,像是誰在低低泣訴。

    第四節

    01.

    次日天明,鳳九落寞地坐在床頭,領悟人生。

    昨夜幸得蘇陌葉出手將她劈暈,以至她能同青殿和煦地共處一條小畫舫。聽說青殿繞著她轉悠大半夜無果,挨著晨間錦雞初鳴,方懨懨地鑽進自個兒的臥艙休整了。鳳九一喜,一憂。喜的是,今日不用同青殿打照面真是甚好甚好,憂的是,夜間莫非還讓蘇陌葉劈自己一劈?縱然蘇陌葉好手法,她囫圇暈一夜,次日卻免不了頭暈頸子痛,長此以往,實非良計。

    一旁服侍的忠僕茶茶瞧著沉思的鳳九,亦有一喜並一憂。喜的是,近時殿下聖眷日隆,昨夜聖意還親裁息澤大人閒時多陪一陪殿下,殿下總算要苦盡甘來了。憂的是,息澤大人昨日夜間卻並未遵照聖意前來同殿下做伴,莫非是自己留給大人的門留得太小了?那麼,今夜或者乾脆不要關門,只搭個帘子?但江上風寒,倘殿下過了寒氣……

    主僕二人各自糾結,卻聽得外頭一聲傳報,說青殿它入眠了半個時辰,估摸殿下該起床了,惦念著同殿下共進早膳,強撐著精神亦醒了,此時正在外頭盤踞候著。

    鳳九心中嘆一聲這勞什子陰魂不散的青殿,臉上卻一派擔憂關懷狀:「才睡了半個時辰怎夠,它折騰了一夜,定然沒精神,正該多睡睡,你們哄著它去睡罷,它若身子累垮了,到頭來也是我這個做姊姊的最傷心。」

    茶茶有些驚訝道:「算來已有兩日不見青殿,若是往常殿下定然招青殿作陪的,便是青殿躺著盤在殿下腳邊睡一睡也好,今日怎麼……」

    鳳九心中一咯噔。

    茶茶卻突然住口,臉上騰地漾起一抹異樣的紅暈,半晌,滿面羞澀地道:「難道……難道殿下今日是要去找息澤大人,才不便素來最為心疼的青殿打擾嗎?」

    拳頭一握,滿面紅光地道:「息澤大人是殿下的夫君,若是息澤大人同青殿相比,自然……自然要不同些。」

    又想起什麼,滿面慚愧地道:「殿下可是立時便去息澤大人房中陪他用早膳?啊,這等事自然是片刻不能等的,茶茶愚魯,不僅現在才覺出殿下的用意,還問出這等糊塗話。殿下放心,茶茶立刻便去息澤大人處通傳一聲!」

    話罷兔子一樣跑了。

    鳳九半個「不」字方出口,茶茶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鳳九呆了一陣,默默無言地將抬起來預備阻攔的手收了回去。

    也罷,兩害相權取其輕,今日一整天是折在青殿手上還是折在息澤神君手上,用腳指頭想,她也該選息澤。

    當年她姑姑在一條小巴蛇手裡頭吃了個悶虧,她此時覺得,她遲早也要斷送在這個陰魂不散的青殿手裡頭。他們青丘果然同蛇這個東西八字不合。

    因在船上,分給息澤神君的這間房也並不寬敞,一道寒鴉戲水的屏風將前後隔開,鳳九磨蹭著推門而入時,瞧見橘諾嫦棣二人圍坐在一張紅木四方桌前,正斯斯文文地飲粥。息澤則坐在幾步遠的一個香幾跟前,調弄一個香爐。

    她進門鬧出的動靜挺大,息澤卻連頭也沒抬,嫦棣彎起嘴角,看笑話一樣看著她,橘諾仍然斯斯文文地飲粥。

    鳳九挑了挑眉,即便橘諾有病,息澤需時時照看,但也該息澤前往橘諾的住所探看,這一雙姊妹行事倒是半點不避嫌,竟比她還瀟灑,她由衷欽佩。

    嫦棣瞧息澤全沒有理睬鳳九的打算,一片得意,料定她此番尷尬,定然待不住半刻,心中十分順暢,臉上笑意更深。

    但不過一瞬,笑就僵在了臉上。

    嫦棣著實低估了鳳九的臉皮,她原本底子就不錯,梵音谷中時,又親得東華帝君耳濡目染的調教,現如今一副厚臉皮雖談不上刀劍不侵,應付此種境況卻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但見她旁若無人自尋了桌椅,旁若無人自上了膳食,而後,她們飲著淡粥,沒滋沒味,一勺一勺復一勺,而她在一旁百無禁忌大快朵頤,看她的樣子,吃得十分開心。

    嫦棣不解,阿蘭若這麼亦步亦趨地纏著息澤,應是對息澤神君十分有情,一大早卻遭息澤如此冷落,她的委屈呢?她的不甘呢?她的怨憤呢?她的傷情呢?不過,阿蘭若一向會演戲,說不定只是強顏歡笑,若是這般,便由她來激她一激。

    嫦棣計較完畢,冷笑一聲:「聽說阿蘭若姊姊此來是陪息澤大人共用早膳的,既然姊姊膳已用畢,還是先行離開罷,莫妨礙了息澤大人同橘諾姊姊診病。」

    鳳九從袖子裡取出本書冊:「無妨,你們診你們的,我隨意翻翻閒書,莫太生分客氣,怕妨礙到我。我這個人沒什麼別的美德,就是大度。」

    嫦棣頂著一頭青筋:「沒臉沒羞,誰怕妨礙到你!」被橘諾輕咳一聲打斷,道:「休得無禮。」轉向鳳九道,「妹妹恐不曉得,近日姊姊精神頭輕,若是尋常日妹妹來探視,姊姊自然喜不自勝,但近日屋子裡人一多便……」

    話是對著鳳九說,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望向息澤。

    鳳九殷切關心道:「正是,姊姊既是這種病症,看來需趕緊回房躺著好好修養才是正經,姊姊的臥間離此處像是不近,等等我找兩個宮婢好好護送姊姊回去。」話間便要起身。

    橘諾愣住,嫦棣恨得咬牙,向著息澤道:「你看她……」

    鳳九謙虛道:「妹妹可是要誇讚姊姊我想得周到,唉,妹妹就是這樣客氣,這樣懂禮。」

    嫦棣未出口的狠話全噎在肚子裡,說,此時倒顯得自己不懂禮了,不說,這口氣又如何咽得下。心思一轉,伸手便扶住近旁的橘諾,驚慌狀道:「橘諾姊姊,你怎麼了?」一雙姊妹心有靈犀,就見橘諾抬手扶額:「突然覺著頭暈……」雙簧唱得極好。

    這種,叫作同情戲,演來專為博同情的。鳳九一眼就看出來,因為,她小時候一惹禍,便愛演這種戲,從小到大不曉得演了多少本。她在心中哀嘆橘諾嫦棣的演技之差,但就是這麼一副演技,竟還真勞動息澤神君擱下香爐走了幾步,將橘諾扶了一扶,手還搭上她的脈,目光似乎還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的腹部。

    這件事有些難辦,看阿蘭若這個便宜夫君的模樣,的確著緊橘諾,想必診不診得出個什麼,這位息澤神君都要親自下逐客令了。鳳九心中大嘆:蒼天啊,倘青殿已睡著了她自然不必賴在此處,但倘它沒有睡著,她一旦走出這個門,僕從們必定善解人意地簇擁她去同青殿遊玩一番……她頭冒冷汗,或者此時自己裝個暈,還可以繼續在息澤房中賴上一賴?

    鳳九沒有暈成,因忠僕茶茶及時叩門而入。茶茶自以為鳳九愛青殿切,青殿什麼時候有個什麼情狀都要及時通傳給她,於是附耳傳給了鳳九一個話:「青殿已安睡了,歇得很熟,殿下不必擔心。」

    同橘諾診脈的息澤神君果然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向鳳九道:「你……」

    你字還沒有落地,鳳九已眉開眼笑地跳起來:「瞧我這個記性,忘了今早約了陌少吹河風,你們吹不得河風,好好在房中安歇著,告辭告辭,有空再來叨擾。」出了門還探進一個頭,笑容可掬地朝橘諾點頭,真誠道:「姊姊保重,有病就要治,就要按時喝藥,爭取早日康復。」橘諾的臉剎那青了。

    息澤頓了良久,轉向嫦棣,將方才對著鳳九沒說完的那句話補充完:「你幫我把門口那包藥粉拿過來。」

    船雖大,但尋蘇陌葉,不過兩處,要麼他的臥處,要麼船頭。

    鳳九在船頭尋著蘇陌葉時,入眼處一個紅泥火爐,一套奪得千峰翠色的青瓷茶器,陌少正提壺倒茶入茶海,瞧著她似笑非笑:「春眠新覺書無味,閒倚欄杆吃苦茶。姑娘匆匆而來,可要蘇某分茶一杯?」

    鳳九總算明白為何八荒四海奉陌少是個紈絝,如此形態,可不就是個風流紈絝?虧得她修行穩固,只是眼皮略跳了跳,換個尋常女子,如此翩翩公子臨風煮茶款款相邀,豈能把持得住?

    同是好茶之人,顯見得東華帝君與蘇陌葉就十分不同。若是帝君烹茶,做派形容自然與他一般雅致,話卻不會說得陌少這樣有意趣,帝君一般就三個字:「喝不喝?」

    鳳九輕聲一笑。

    頃刻又有些茫然,東華帝君,近時其實已很少想起他。那時自己忙著去盜頻婆果,果子入手便掉進了這個世界,不曉得帝君同姬蘅的後續。或許二人心結盡解,已雙宿雙飛,正如姬蘅所說,漫漫仙途,他們今後定會長長久久。

    鳳九呵氣暖手。雖然偶爾仍會想起帝君一些點滴,但這是同自己連在一起的一段過往,也無須刻意去忘懷,今後東華帝君這四個字,對她而言,不過就是四個字罷了。

    蘇陌葉遞過來一個蒲團邀她入座:「不過同你開個玩笑,怎麼,勾起了你什麼傷懷事?」

    鳳九一愣:「我年紀小小,能有什麼事好傷懷。」忍了忍,沒有忍住,皺眉問蘇陌葉,「方才那席邀茶的話,你從前也對阿蘭若那麼說嗎?」

    蘇陌葉挑一挑眉。

    鳳九道:「那阿蘭若她是如何回你的?」

    蘇陌葉分茶的手顫了顫,眼前似乎又浮現少女斂眉一笑,朝他眨眨眼,突然向著不遠處的舞姬們招手:「師父要請你們分茶吃,諸位姊姊還不過來……」繼而閃在一旁,徒瞧著他被大堆舞姬里三層外三層埋在茶席中求告無門。

    蘇陌葉收回茶海,倜儻一笑:「我為何要告訴你?」

    鳳九仔細辨認一陣他的神色,方道:「好罷。」斟酌一陣,道,「其實,此時過來尋你,是有個事勞你幫一幫。昨夜你將我劈昏好歹對付過去一夜,但也不能夜夜如此,聽說今晚船將靠岸,有個景致奇好之地我想前去一觀,但倘若阿青糾纏,定然沒戲,來的路上我已想出一個絕妙辦法,你且聽聽。」

    蘇陌葉同情道:「為了避開青殿,難為你這麼用心。」

    鳳九想出的這個法子,著實用心,也著實要些本錢。

    青殿的眼神不好,尋她一向靠的嗅覺。

    傍晚,龍船將在斷腸山攏岸,斷腸山有個斷腸崖,斷腸崖下有個鳴溪灣。

    鳳九今夜,勢必要去鳴溪灣賞月令花,她雖然也想過在身上多撒些香粉以躲過青殿,但青殿的性子,尋不著她必定大發雷霆,屆時將整艘龍船吞下去也未可知。

    思來想去,找個人穿上她的裙子染上她的氣味替代她這個法子最好,但思及青殿的威猛樣,找誰,她都有點兒不忍心。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正待她糾結時,嫦棣適時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鳳九向蘇陌葉道:「據我所察,嫦棣暗中似乎對息澤生了些許情愫,今晚我以息澤的名義留書一封,邀她河畔相見,陌少你身形同息澤差不了多少,扮扮息澤,應是不在話下。」

    頓了頓,周密道:「我們事先在岸旁你身前數步打個洞,引些河水灌進去,再做個障眼法,屆時嫦棣朝你奔來時,必定掉進洞中。我那個小畫舫體量小,也靈活,正可以泊在附近。我在畫舫中備好衣物,你跳下水將她撈起來,再領她進畫舫中換下濕衣即可。這事辦成了,你算我一個大恩人,我帶你去看月令花。」

    蘇陌葉瞧著鳳九認認真真伸手蘸茶水在茶席上給他畫地形圖,撲哧笑道:「你小叔從前常說,青丘孫字輩就你一個,以致得寵太多,養出個混世魔王性格,什麼禍都敢惹。此前我還不信,今次一見,倒果然是名不虛傳。」

    鳳九憤憤然:「小叔仗著有小叔父給他撐腰,才是什麼禍都敢惹,他這樣還有臉來說我。」委屈地道,「其實,我和姑姑,我們每次惹禍前都是要再三斟酌的。」悲苦道,「姑姑新近因為有了姑父撐腰,比較放得開了,但我,我還是要再三斟酌的。」

    蘇陌葉嗆了一口茶,贊道:「……也算是個好習慣。」揉了揉眉心續道,「不過你這個計策,旁的還好說,但將息澤神君扯進去……」神秘莫測地道,「息澤神君不是個容易算計之人,若他曉得你設計他,怕惹出什麼麻煩。」

    鳳九嚴肅地考慮了半晌,又考慮了半晌,慎重地給出了三個字:「管他的。」

    02.

    是夜,鳳九頭上頂一個面具,蹲在河畔一個綠油油的蘆葦盪裡頭,雙目炯炯然,探看盪外的形勢。

    思行河遇斷腸山,被山勢緩緩一擋,擋出一個平靜峽灣來,灣中漂著許多山民許願的河燈,盞盞如繁星點將在天幕之中。

    今夜恰逢附近的山民做玉女誕。玉女誕是個男女歡會的姻緣誕,此地有個延續過萬年的習俗,誕辰夜裡,尚未婚嫁的年輕男女皆可戴著面具盛裝出遊,寂草閒花之間,或以歌或憑舞傳情,定下一生良配。

    因要辦這麼件大盛事,今夜斷腸山據傳封山。

    鳳九一根手指挑著頭上的面具玩兒,心中暗笑,得虧自己有根骨夠靈性,搞來這個面具,今夜頂著它,潛進山中還不易如反掌?

    河盪中一陣風吹過,鳳九打了個刁鑽噴嚏,摸出錦帕擰了擰鼻涕,一抬眼,瞧見下午她做出的水洞跟前,蘇陌葉扮的紫衣息澤已徐徐就位。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不一刻,青衣少女也款移蓮步飄然而來,恰在做出障眼法的水洞跟前停了腳步,樵燈漁火中,與蘇陌葉兩兩相望。

    鳳九握緊拳頭暗暗祈禱:「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青衣的嫦棣卻駐足不前,含羞帶怯,軟著嗓子訴起了情衷:「息澤大人先時留給嫦棣的信,嫦棣看到了,大人在信中說,說對嫦棣傾慕日久,每每思及嫦棣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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