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阿蘭若(9)
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在夜風中晃了一晃。
嫦棣羞澀地抬頭:「大人還說白日人多繁雜,總是不能將嫦棣看得仔細,故而特邀嫦棣來此一解相思,但又唯恐唐突了嫦棣……」
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在夜風中又晃了一晃。
嫦棣眼風溫軟,嬌嗔輕言:「如今嫦棣來了,大人卻何故瞧著人家一言不發。大人……大人只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真真……真真羞殺人家了……」
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再次晃了一晃還後退了一步,著急地在心中為他打氣:「陌少,撐住啊。」
嫦棣盯住蘇陌葉,媚眼如絲,婉轉一笑:「其實大人何必擔憂唐突嫦棣,嫦棣對大人亦……」情難自禁地向前邁出一步。
「嗷啊……」
嫦棣掉進了水洞中。
鳳九愣了一愣,反應過來,一把抹淨額頭的虛汗,瞧蘇陌葉還怔在水洞前,趕緊從蘆葦盪里跳起來同他比手勢,示意君已入瓮,雖然入瓮得有些突然,但他下一步該跳水入洞救人了。蘇陌葉見她的手勢,躊躇了片刻,將隨身的洞簫在手裡化作兩丈長,探進水洞裡戳了戳。
洞裡傳出嫦棣甚委屈一個聲音:「大人,你戳到嫦棣的頭了……」蘇陌葉趕緊又戳了幾戳才慢吞吞道:「哦,對不住對不住,那你順著杆子爬上來罷,走路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我領你去換身衣裳。」
鳳九復蹲進蘆葦盪中,從散開的蘆葦間看到嫦棣一身是水順著蘇陌葉的洞簫爬出來,抽抽噎噎跟在蘇陌葉身後,向著她預先泊好的小畫舫走去。
此事有驚無險,算是成了一半,只是陌少後續發揮不大穩定,鳳九心中略有反思,難不成,那封仿息澤筆跡留給嫦棣的情信果然太猛,猛得連陌少這等情場浪子都有些受不住?要是以後有一天,讓息澤曉得自己以他的名義寫了這麼一封情信給嫦棣,不曉得他又受不受得住。
鳳九嘆了一聲,嘆息剛出口,身旁卻響起個聲音與之相和:「你在這裡做什麼?」
鳳九轉頭一望,瞧見來人,欣然笑道:「自然是在等你,不是說過事成後帶攜你去看月令花嗎?」
遠目一番小畫舫:「你動作倒快,莫非才將嫦棣領進去就出來了?」
回頭看他:「怎麼還是息澤的樣子,變回來罷,又沒有旁人。」
拂開蘆葦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從懷裡取出個檜木面具,伸手罩到還是息澤的一張俊臉上:「差點兒忘了,要進山看月令花,得戴著這個,我給你也搞了一個。你不認路,跟緊我些。」
拍一拍他的肩:「對了,倘有不認識的姑娘歌聲邀你,記住八個字,『固本守元,穩住仙根』,倘有不認識的小伙子來劫我,也記住八個字,『別客氣將他打趴下』。這一路咱們前狼後虎困難重重,要做好一個互相照應,咳咳,當然,其實主要是你照應我。」
蘇陌葉嗯了一聲。
鳳九偏頭:「你這個聲兒怎麼聽著也還像息澤的?不是讓你變回來嗎?」一望天幕又道,「罷了罷了,時辰不早,咱們快些,不然看不到了。」
待入深山,日漸沒,春夜無星,鳳九祭出顆明珠照路,見沿途巧木修竹,倒是自成一脈頗得眼緣的風景。
鳴溪灣這個好地方是鳳九從宮中一本古書上看來,古書貼心,上頭還附了一冊描畫入微的地圖。此時這冊地圖被拎在鳳九的手中,權作一個嚮導。
斷腸山做合歡會,月老卻忒不應景,九天穹廬似頂漆黑的大罩子罩在天頂上,他老人家隱在罩子後頭,連個鬍鬚梢兒也不曾露出來,受累鳳九一路行得踉蹌。
越往深山裡頭,人煙越發寂寥,偶爾幾聲虎狼咆哮,鳳九感慨此行帶上蘇陌葉這個拖油瓶幫襯,帶得英明。
清歌聲遠遠拋在後頭,行至鳴溪灣坐定時,入眼處,四圍皆黑,入耳處,八方俱寂,與前山儘是紅塵的聲色繁華樣大不相同。
鳳九將明珠收進袖子裡,挨著微帶夜露的草皮躺定,招呼蘇陌葉過來亦躺一躺。幾步遠一陣慢悠悠的響動,估摸陌少承了她的指教。
陌少今夜沉定,鳳九原以為乃是嫦棣念的那封情信之故,方才路上聽得叢林中飄出一闋清曲,她聽出個首聯和尾聯,兩聯四句唱的是「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清曲裊裊飄進她耳中,剎那間如靈光灌頂,她方才了悟。
陌少何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翩翩然一風流紈絝爾,不過一封略出格的情信,何至於就驚得他一路無話?陌少無話,乃是見此良辰佳夜、玉人雙全的好景致,想起了逝去的阿蘭若,故而傷情無話。
徒留陌少一人在靜寂中鑽牛角尖不是朋友所為,儘快找個什麼話題,將他的注意力轉一轉方是正經。
滿目黑寂入眼,鳳九輕咳一聲,打破沉靜向陌少道:「書上說月令花戌時末刻開花,可能還要等個一時片刻。有首關於月令花的歌謠你聽說過沒有。」話間用手指敲著草皮打拍子唱起來:「月令花,天上雪,花初放,始凋謝,一刻生,一刻滅,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月令花不知,花亦不識月,花開一刻生,花謝一刻滅。」
鳳九幼年疲懶,正經課業修得一筆糊塗帳,令白止帝君十分頭疼,但於歌舞一項卻極有天分,小時候也愛顯擺,只是後來隨著她姑姑白淺看了幾冊話本,以為人前歌舞乃戲子行徑,此後才罷了。今夜為安慰蘇陌葉,不惜在他跟前做戲子行,鳳九自覺為了朋友真是兩肋插刀,夠豪情,夠仗義。
歌謠挺憂傷,鳳九唱得亦動情,蘇陌葉聽罷,卻只淡淡道了句:「唱得不錯。」便再無話。
今夜陌少有些難搞,但他這個模樣,就更需要她安慰了。瞧著入定般的黑夜,鳳九沒話找話地繼續道:「我嘛,對花草類其實不大有興趣,但書上記載的這個月令花卻想來看看。你可能不曉得,傳說這種花只在玉女誕上開花,開花時不能見月光,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都沒有月亮。其實和月令花比起來,你和阿……」
阿蘭若這個名字已到嘴邊,鳳九又咽了回去。陌少此時正在傷情之中,傷的正是阿蘭若,照她的經驗,此時不提阿蘭若的名字好些。她自以為聰慧地拿出一個「她」字來代替,道:「你和她,你們擁有過回憶已經很好了,你看這個月令花,傳說它其實一直想要見一見月光,但是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一直都見不到,有情卻無緣,這豈不是一件更加悲傷的事情嗎?」
蘇陌葉沒有回話,靜了一陣,鳳九待再要說話,語音卻消沒在徐然漸起的亮光之中,眼睛一時也瞪大了。
漸起的螢光顯出周圍的景致,一條溪灣繞出塊遼闊花地,叢聚的月令花樹間,細小的重瓣花攢成花簇,發出朦朧的白光,脫落枝頭盈盈飄向空中,似染了層月色霜華。一方花地就像一方小小天幕,被浮在半空的花朵鋪開一片璀璨的星河。
原來這就是月令花開。這等美景,在青丘不曾見過,九重天亦不曾見過。
鳳九激動地偏頭去瞧蘇陌葉,見陌少手枕著頭,依然十分沉默,沉默得很有氣度。不禁在心中唏噓,將一個情場浪子傷到這步田地,兩百多年過去了,這個浪子依然這麼傷,阿蘭若是個人才。
瞧著頹然落寞一言不發的陌少,鳳九不大忍心,蹭了兩蹭挨過去,與蘇陌葉隔著一個茶席遠,抬手指定空中似雪靄飄揚的月令花,將開解的大業進行到底:「唔,你看,這個月令花開為什麼這麼漂亮,因為今天晚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它在開放,是唯一的光亮色彩,我們的眼睛只能看到它,所以認為它最漂亮。」
她轉過頭來看著蘇陌葉臉上的面具,誠懇勸道:「這麼多年你也沒有辦法放下她,因為你讓你的回憶里什麼也沒有,只有她,你主動把其他的東西都塵封了,她就更加清晰,更加深刻,讓你更加痛苦。」她認真地比畫,「但其實那樣是不對的,除了她以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其他的東西,有時候我們執念太深,其實是因為一葉障目。陌少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想把葉子撥開而已。」說到這一步,陌少這麼個透徹人若還是不能悟,她道義已盡,懶得費唇舌再點撥了。
沒想到陌少竟然開了口。月令花盛開凋零此起彼伏,恍若緩逝的流光,流光底下,陌少涼涼道:「只將一個人放進回憶中,有何不妥?其他人,有值得我特別注意的必要嗎?」
陌少能說出這麼一篇話,其實令鳳九心生欽佩。欽佩中憐惜之心頓起,不禁軟言道:「你這樣執著專一,著實難得,但與其這麼痛苦地將她放進心中……」
陌少打斷她,語聲中含著些許莫名:「我什麼時候痛苦了?」
鳳九體諒陌少死鴨子嘴硬,不忍他人窺探自己的脆弱,附和道:「我明白,明白,即便痛苦,這也不是一般的痛苦,乃是一種甜蜜的痛苦。我都明白,都明白,但甜蜜的痛苦更易摧折人心,萬不可熟視無睹,方知這種痛苦才是直入心間最要命……」
陌少默然打斷:「……我覺得你不太明白。」
鳳九蹙眉:「唉,痛就痛了,男子漢大丈夫,做什麼這樣計較,敢痛就要敢承認。」恍然此時是在安慰人需溫柔些,試著將眉毛緩下來,沉痛道:「你這個,就是在逃避嘛,如果不痛苦,你今晚為什麼反常地沒有同我說很多話呢?」
陌少似乎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翻了個身,沒言語。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該不是自己太過洞若觀火,一雙火眼金睛掃出陌少深埋於胸的心事,令陌少惱羞成怒了罷?
唔,既然已經怒了,有個事情她實在好奇,她聽說過阿蘭若許多傳言,阿蘭若到底如何,她卻不曉得,趁著他這一兩分怒意,說不得能詐出他一兩句真心。
鳳九狀若平和,漫不經意道:「你方才說,只想將她一人存於回憶中,她是怎麼樣的?」
夜極靜,前山不知何處傳來清歌入耳,隱隱綽綽,頗渺茫。陌少開口時聲音極低,她卻聽得真切。
「很漂亮。」他說,「長大了會更漂亮。」頓了頓,補充道,「性格也好。」像是陷入什麼回憶,道,「也很能幹。哪方面都能幹。」總結道,「總之哪裡都很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挑的,自然哪裡都很好。」
鳳九在心中將陌少這幾句話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長相好,性格好,又能幹。怪不得阿蘭若年紀輕輕便魂歸離恨天,有句老話叫天妒紅顏,這等人早早被老天收了實在怨不得。幸好她同姑姑只是長得好看,性格不算尤其好,也不算尤其能幹。但陌少說得這麼倍加珍重,鳳九覺得不好晾著他,該回他一句,也不曉得該回他個什麼,隨意咕噥道:「我以前也喜歡過一個人,印象中長得好像也很好看,但實在要算是個爛人。」添了一句,「所以他可以活得很長。」
陌少無意義地附和:「有我在,她也可以活得很長。」
鳳九心中嘆息,陌少這句話,從語聲中雖然聽不出什麼惋惜沉痛,但不能形於外的沉痛,必定已痛到了極致罷。當年若是陌少在,以陌少之能,必然可以保住阿蘭若,可嘆一句命運弄人,陌少講出這句話時,不知有多麼自責。
多麼痴情的陌少。多麼可憐見的陌少。
眼看月令花隨風凋零,如星光驟降,一場荼花開轉瞬即逝,正合著一刻生一刻滅六個字。
蘇陌葉率先起身道:「走罷。」
鳳九亦起身整了整裙子,抬頭時,卻驀然愣在了月令花凋零的清輝中。方才躺在草地上,她並未太過注意,此時迎面而站,卻見蘇陌葉紋飾清俊的面具遮擋住了面容,但面具外的頭髮,仍是一派皓月銀色。
有個念頭鑽進她的腦中,像炸開一個霹靂,她猛然一震。
良久,恍若晨靄的柔光中,她抬手到紫衣青年面前,顫抖的手一松,青年臉上的面具隨之而落,花朵的清輝化作光點鋪在樹間、草地、他們身上。光點明滅間,鳳九啞著嗓子道:「息澤神君?」見青年沒有說話,又道,「你做什麼騙我?」
青年單手接住滑落的面具,淡淡道:「我從來沒有說自己是你師父陌先生。」
第五節
01.
雖然賞花帶錯了人,鳳九慶幸自己機靈,沒同息澤說什麼不當說的,走漏身份。
息澤神君乍看一副冰山樣,想不到對橘諾用情用得這樣深,怪不得凡人口中有個俗諺,叫作情人眼裡出西施。
入睡時,鳳九很為息澤神君憂慮了一陣,這個人得眼瞎到什麼地步,才能覺得橘諾性情好又能幹啊。長得一表人才,品位卻低到這個程度,多麼的可惜。
她在一片唏噓中沉入夢鄉,卻只胡亂眯了個囫圇覺,曉雞初鳴時便爬起來整裝洗漱。
昨夜她不仗義,徒留陌少一人面對嫦棣,不知應付得艱辛否。或許一大早便要來興師問罪,她做個懂禮的乖巧樣早早候著他,說不定陌少心軟,就不同她計較了。
她存著這個思量,在艙中正襟危坐,左等右等。
沒承想,卯日星君將日頭布得敞開時,陌少才施施然現身,現身後卻絕口未提她乾的缺德事,只道昨夜青殿追著嫦棣鬼哭狼嚎跑了四座林子,嫦棣被青殿纏得衣衫襤褸,一回船上便暈了過去,大不幸驚動了上君君後。話到此,還關切地提點了她一句,嫦棣不是個省心的,說不得她後續要有些麻煩。
鳳九方才了悟陌少他今日為何這樣慈藹寬厚。
今日不勞他親自動手,她這個放他鴿子的也即將倒個大霉,他自然樂得做副和順樣,在一旁裝一裝好人。陌少依然還是那個陌少。
抱怨歸抱怨,陌少的提點她還是放在心上。
此前想著嫦棣死要面子,絕不會將這樣的丟臉事大肆聲張,哪裡算到,竟會被上君和君後主動撞見。
她的字典裡頭,「惹禍」兩個字堂而皇之書得斗大,卻獨獨缺「善後」這兩個字。且她從前自負為青丘的帝姬,一向覺得作為一個帝姬,曉得怎麼惹禍就夠了,善後不屬於一個帝姬應該鑽研的範疇。
想了又想,鳳九心存僥倖地問蘇陌葉:「再怎麼說,阿蘭若也是上君和君後親生的閨女,即便罰,我覺得,大抵他們也不會罰得太重吧?」
蘇陌葉難得地擰起了眉頭:「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