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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阿蘭若(12)

    鳳九一覺睡到太陽過午,腹中空空,飢餓難耐。正逢茶茶領蘇陌葉的口諭推門而入,邀她去船頭吃烤魚,鳳九趿著雙呱嗒板兒,欣然至之。關門時遙遙一望,房中床幾桌椅,皆陳列有序,昨夜息澤搬到她床前坐的那個小繡凳,亦穩穩擱在床腳,她喝過的糖水杯也杳然無蹤影,像是昨夜她並沒有半途醒來,與息澤一番話也不過一場虛夢。

    行至船頭,打眼望去,蘇陌葉捏著柄魚叉,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個破爐子旁,與她兩兩相望。

    陌少風流,最擅細炭烹茶,大約自以為烤魚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難不住他,殊不知一則爐間事,一則灶間時,逕庭大別。

    鳳九一肚子饞蟲在瞧見陌少造出來的這個爛攤子時,陡然化成天邊浮雲,這一篇話傳得中聽,請她來吃烤魚,看這個情境,卻實則是請她來救場,烤魚給他吃罷。

    陌少指了指身旁一個紅木盒子,雖則灰頭土臉,笑得倒是風度翩翩:「曉得你沒有吃什麼就急匆匆趕來,特地給你備了碗粥。」

    鳳九欣慰陌少還存了半點良知,不客氣地坐下喝粥。這個粥,是碗甜粥,軟糯可口,但不知為何,總覺得粥入喉,舌頭處留著一股淡淡的血腥,略去這一星半點血腥,味道倒還頗可圈點。

    蘇陌葉瞧她將一碗粥喝盡,手一指又到腳邊的木桶,仍含著風度翩翩的笑:「粥喝完了便來指教我烤魚,這個魚得來不易,息澤神君特地交代,要做成烤的給你吃才有效用,可嘆我文武雙全唯獨烤魚有些……」

    聽到息澤二字,鳳九最後一口粥硬生生嗆在喉嚨里,陌少趕緊遞水,灌入口中,仍是昨夜一般的甜糖水。鳳九和著糖水艱難將粥咽下去,滿頭霧水地看向蘇陌葉:「這個魚也是息澤神君拿來的?我昨夜就覺著他有些不對,像是撞了邪,看來果然撞得很厲害啊,到今日還沒有緩過來。不過,這個魚他竟不拿給御廚反而交給你打理,你幾時卻同他有了這種深情厚誼?」蘇陌葉難得一愣:「昨夜息澤他將你抱回船上後,什麼都沒有同你說嗎?」

    鳳九比他愣得更甚,呆呆地捧著糖水:「昨夜我情緒不佳,在杏園哭……呃,哭得睡著後,不是你將我背回船上的嗎?」

    蘇陌葉從容將魚叉遞給她:「這個,還真不是。」

    唔,昨夜。

    昨夜真是發生了不少事,鳳九肆無忌憚哭出來那一刻,杏園中平地的一陣狂風,蘇陌葉不大清楚那是不是隱在花林中的東華帝君的情緒,一陣無措似一陣,一陣冷肅似一陣。他雖當慣了西海的逍遙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謁,卻也悉知東華帝君無情無欲仙根深厚的名頭。他第一次曉得,原來這位天地共主也有情緒。

    鳳九哭得用心又認真,抽噎聲漸漸低不可聞,靠著樹根搭著他的袍子累得睡過去。他原本的確是想著將她背回去,正要從石凳上起身,紫衣的神尊卻已到杏樹前,俯身將鳳九抱了起來,他似乎就是在等著她睡著這一刻。

    東華帝君,蘇陌葉小時候曾去拜謁過一回,也不過是那麼一回。凡人活在紅塵俗世中,神仙活在三清幻境裡,那時他覺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卻像是既浮於紅塵俗世外又浮於三清幻境外,目光中的淡漠,是真正視天地萬物皆為空無。

    他當年想著,或許這就是曾經天地共主的氣度。

    進入這個世界,他瞧著帝君與當年似乎有所不同,但因次次都隔得遠,也瞧不出什麼。今日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懷中抱著沉睡的鳳九,眼中流露出難見的柔和,他才明白同當年比他有什麼不同,今日的帝君,眼中有了一些景物。

    至於鳳九所說他同息澤什麼時候有了情誼,也不過是帝君臨走時問了他一句:「阿蘭若是有個師父叫蘇陌葉,你不是這個世界的蘇陌葉,那是從梵音谷中進來,將原來那個取代了的?」

    從前些許事情能瞞住東華,因他關心則亂,此時鳳九的身份大白於東華跟前,他自然曉得不能再瞞,自然要答一個是。

    帝君再問:「是連宋叫你進來找我和小白的?」他自然要先裝一裝糊塗表示不曉得息澤神君就是帝君本尊,再表示的確是連宋授意自己進來助他們走出此境。

    他從前千方百計攔著東華和鳳九相認,不過是為了自己私心,今次時來運轉眼見他們即將相認卻沒有阻攔,也只是覺得鳳九可憐。如若東華即刻便要帶著鳳九出去也無妨,阿蘭若的因果,他不過再走些彎路。

    不料,他難得的好心倒是證得一個善果,帝君遠目林外良久,向他道:「我是誰先瞞著她。這裡比之外界靈氣雖不多卻更純淨,適宜她將養,我們暫不出去,你也不用先回去,我不在時幫我照看著她。」

    他同帝君的所謂情誼,不過就是如此。

    一聲噴嚏助蘇陌葉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鳳九在他跟前揉著鼻子,接著方才的話問他:「你說息澤將我弄上船說過什麼沒有,我想了半天,他說的好像都是廢話我也沒有記全,他難道同你說了什麼嗎?」

    蘇陌葉想了想,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什麼也沒有。」

    第六節

    01.

    一條大河向東流,河是思行河,向東是王都方向。回去這一趟因是順流,行得比來時更見平穩,不過三四日工夫,已到斷腸山。

    斷腸山鳴溪灣,鳳九不敢忘懷,自己曾同息澤在此還有個共賞月令花的情誼。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談後,息澤神君這三日卻一面未露。鳳九自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吃了他的魚,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記著見到他要當面道一聲謝,再關懷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風有沒有什麼起色,是否緩過來些許。沒有見著他,有些遺憾。

    虧了陌少照料,鳳九這幾日過著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靜生活,頗悠閒,九曲籠中受的皮外傷皮內傷悉數好全不說,肚皮上還新貼出二兩肥膘。發現這個事情後,她除了吃睡二字,偶爾也捏著肚皮上的肥膘裝裝憂愁。

    小忠僕茶茶看在眼裡,默在心中,著急地稟報陌少:「殿下思青殿切,日日以手捂肚,嘆息不絕,估摸已曉得自息澤神君那日凌晨去探過青殿後,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曉得了此事,以殿下對青殿的拳拳愛憐之心,卻克制著不當茶茶的面問及青殿近況,多半顧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卻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責。」眼中閃著淚花,「多麼溫柔的殿下,多麼替人著想的殿下!」

    蘇陌葉遠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遙,早記不得青殿是哪座山頭的哪根蔥,嘆息不絕之事唯有一樁,乃是身上冒出的二兩肥膘。口中卻敬然道:「不愧阿蘭若一向最信得過茶茶你,果然聰慧伶俐,將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這麼透,也當順她的意承她的情,這才是做忠僕的本分。她不好問你,總會問我,待那時我再同她細說。」

    茶茶被這麼一夸一安撫,歡天喜地地道謝跑了。徒留蘇陌葉內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萬全且周密,臨走前竟還記得鳳九怕蛇,將青殿解決了。活該青殿觸這個霉頭,也不曉得它這一睡,還醒不醒得過來。

    蘇陌葉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另一廂。因行宮火事敗興,上君生了幾日悶氣,氣頭緩過來卻恍然行舟的無聊。恰陪同在側的禮官占出今夜將天布繁星,夜色風流。上君聞聽,立時燃起興致,令禮官們將船頂專造來取樂的風台收拾收拾,欲在風台上擺場夜宴。

    夜宴這個東西,鳳九原本沒有什麼興趣,但這幾日她兩條腿僅得房中船頭兩個地方打轉,兩隻眼僅得茶茶陌少兩個人身上來回,早已悶得發慌,是以破天荒奔了個大早赴宴。

    待上君攜著君後及兩個公主端著架子掐著點兒邁上風台時,鳳九已在座中吃了兩盞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剝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掃過來看見她,眼中現出一抹狠色並一抹譏誚之色,她淡定地往嘴裡頭塞進半塊糕,佯裝沒有瞧見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張琴,一身白衣迎著河風飄飄,倒是妝點出一副好體面。但,再盛大的宴會終究是個宴會,怎能勞動公主撫琴,鳳九始初不解,杖著耳朵尖聽幾個坐得遠的臣子掩口低語,方聽出一點玄機。原來息澤神君對音律,亦頗有一些心得。一個小臣子神色間還頗有曖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澤神君,從志趣上看,其實還頗為般配。

    不過,直到開宴,對音律頗有一些心得的息澤神君都不見蹤影,徒留嫦棣板臉抱琴坐在琴台上快坐成一塊試琴石,令鳳九有些幸災樂禍,亦有些同情。

    卻不料息澤神君是個香餑餑,不只嫦棣一人惦記,連君後都有一聲問候。風台上滿堂濟濟,開場舞畢,君後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過來,朝著鳳九:「幾日不曾見著息澤,照理說他今日也該回來了,怎麼宴上也不來露一露臉?」

    鳳九茫然,聽這個話,像是這幾日見不著息澤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處,她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曉得,遑論他什麼時候回來,一時不曉得編個什麼,只得含糊順著君後的話道:「恐路上有個什麼耽擱誤了時辰也是常有的事,勞母妃掛念,著實惶恐。」

    台上台下坐的一水兒都是精明人,她這個含糊豈有看不出來之理?

    嫦棣突然插話道:「始空山山勢陡狹,看守著護魂草的靈獸又兇猛,若因此次為橘諾姊姊取護魂草而累神君受傷,倒是對不住阿蘭若姊姊。大約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蘭若姊姊道別,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動向吧。」又向君後道,「始空山取護魂草,是女兒求神君去的,因女兒著實擔心橘諾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驚嚇,動了魂體。神君道女兒難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兒心愿,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現在也不見神君回來,女兒亦有些擔憂,覺得求他前去卻是女兒做錯了……」

    君後愕然瞧了嫦棣一眼,鳳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卻傳來蘇陌葉的入耳密音:「息澤他上船後就沒見過那姊妹二人,莫聽她胡說。」

    鳳九直視嫦棣佯裝擔憂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事情到這個地步,倒是變得有趣。

    她雖然一向神經粗些,但小時候常偕同她姑姑編瞎話誆她老爹,於此道甚熟,中間的彎彎繞繞,亦甚瞭然。陌少說嫦棣此篇是個瞎話,編瞎話講求個動機,嫦棣是個甚動機?

    這篇話擺明是暗示息澤神君同阿蘭若不和,情面上還不及他對橘諾嫦棣兩姊妹。這種爭風吃醋之事,台面底下唱一唱還算個風流逸聞,大剌剌擺到檯面上來,卻委實算不得好看。但要說嫦棣單單為了氣自己一氣說這個話……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這個田地。

    鳳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輕小臣子的隻言片語,頓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間開悟透徹。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做出一個局罷。

    將兩位公主同時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沒有先例。

    息澤瞧著像是很中意橘諾,但橘諾非上君親生,且聽說還同沉曄定了親,兩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過一段露水風景,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歡息澤不是一天兩天之事,照她的個性,決然已向上君請求過。這事沒有辦成,要麼是上君未向息澤提過,要麼是提了卻被拒了。

    息澤雖辭了神官之職,歧南神宮的根枝脈絡卻是幾百年累在那裡,比之沉曄,他這個前代神官其實更有威望,上君還是頗為忌憚,自然要顧全他的情緒。

    那要嫁給息澤,還有什麼法子?自毀清白,是條捷徑……或許息澤一向防得嚴實,導致嫦棣自毀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廣眾之下,家常言談之中,毀一毀自己的名譽。

    妙的是息澤不在,便是他過後聽說此事,自辯清白,這種事,不是當場自辯,沒有任何意義。事後再辯,也只讓人覺得欲蓋彌彰罷了。往後推波助瀾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澤傳得風雨飄搖之時,上君為全她名譽,自然想方設法將她許給息澤。

    此等妙計之下,鳳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縱然在座諸位隨上君出行的寵臣們望著自己時,皆會心會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煩惱終有一日息澤要求同房同榻,屆時自己該如何自處,他將嫦棣娶回來,卻是樁再好不過的好事。

    鳳九心中一陣樂,嫦棣這個計,從細處看,的確讓她失了些面子,但從大面上看,卻是為她鋪了條光明大道,且這個情分還不用她還,真是甚好甚好,妙極妙極,可喜可賀啊哈。

    嫦棣一番言語,在席中顯然驚起不小的動靜,但在座諸君個個皆伶俐人,不管內里如何,門面上自然要裝得平穩、平靜且平和。

    上君大約如鳳九所料並不贊同此事,接著嫦棣方才一腔剖白,只淡淡道了句,區區一座始空山想是還奈何不了息澤,倒是聽說施醫正有個什麼寶貝呈送?輕描淡寫立時將話題帶轉,一個有眼色的老醫正趕緊站出來,回稟確然有個寶貝呈送。

    老醫正躬腰駝背道:「早前聽上君提及三位公主體質有些寒涼,近日得了幾枚薊柏果,此種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見成效,是以已命藥童熬成熱粥,獻給公主們調理體寒之症,請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時呈上來。」

    上君正頷首間,木梯上卻傳來一陣沉穩腳步,另一個聲音恰如其時地傳進席中:「薊柏果?阿蘭若她最近吃不了這個。」鳳九回頭一瞧,木梯上頭露出來半身的,那紫衣銀髮的端肅相貌,可不是幾日未見的、方才還在話桌上被提得香餑餑也似的息澤神君?

    滿座的視線都往聲源處瞧。

    青山群隱,河風渺渺。息澤神君手裡頭搭著一條披風,見得出有趕路的風塵僕僕,臉上卻無絲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從容,風台上站穩,淡淡與上君、君後見了個禮,不緊不慢到鳳九的身旁,將一個湯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風兜頭罩下來:「河風大,出來時也不曉得披件衣裳?」

    不及鳳九腦袋從披風裡鑽出來,息澤神君已順勢坐下,將她面前的茶杯拎起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周圍有幾聲若有似無的倒抽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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