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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影中魂(5)

    肩上的傷口自然還痛,但這種痛於他不過了了,他樂得在鳳九面前裝一裝,因他琢磨出來,小白有顆憐弱之心,他只要時常裝裝柔弱,縱然他惹出她滔天的怒氣,也能迎刃化解。小白有這種致命的弱點,但他卻並不擔心其他的男仙是否也會趁她這個弱點。他覺得,他們即便有那個心,可能也拉不下這個臉皮。他有時候其實很搞不懂這些人,臉皮這種身外物,有那麼緊要嗎?

    山外星光璀璨,冷雨已歇。

    不消片刻,已在沉入水底的冰棺中找到阿蘭若的軀殼。帝君抱著鳳九,招來朵浮雲托住盛了阿蘭若的冰棺。方走出不拘這個世界法則的水月潭,注目冰棺中時,阿蘭若的身體已如預料中般,一點一點消逝無影。頃刻後,冰棺中再無什麼傾城佳人。

    鳳九在睡夢中摟住他的脖子,往他懷中蹭了蹭。他尋了株老樹坐下,讓她在他懷中躺得舒服些。眉頭微微蹙起,有些沉思。

    這是取代。

    因小白是阿蘭若,或阿蘭若曾為小白的轉世,所以當初她的魂魄才會罔顧他的靈力相擾,進入阿蘭若的身體裡,取代了這個世界裡阿蘭若的魂魄。若彼時,不是他將小白的身體放在水月潭修養,若她的身體亦進入此境的法則中,必是從軀殼到魂魄,都完完全全取代阿蘭若,就像此時。

    但倘小白真是阿蘭若……

    若他沒有記錯,阿蘭若是降生於二百九十五年前,比翼鳥族盛夕王朝武德君相里闋即位的第五年。

    三百年前,妙義慧明境呈崩塌之相,迎來第一次天地大劫,他以大半修為將其補綴調伏,要將捨去的修為補回來,需沉睡近百年。阿蘭若降生時,他應是在無夢的長眠中。雖不大曉得世事,但據後來重霖報給他的神界的大事小事,那時候小白應是在青丘修身養性。

    好八卦的司命也提過一提,近三百年來,小白她唯一一次長時間離開青丘,是在二百二十八年前,去凡界報個什麼恩報了近十年。

    這麼說,阿蘭若出生的時節,小白不可能來梵音谷,時間對不上。再則,相貌也對不上。

    小白同阿蘭若,必然有什麼聯繫,但到底是個什麼聯繫,此時卻無從可考。

    倘有妙華鏡在,能看到阿蘭若的前世今生,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可惜妙華鏡卻在九天之上。

    他平素覺得這個瀑布做的鏡子除了瞧著風雅些外並無大用,沒想到還真有能派上大用場的時候。

    為今之計,只有現打一面了。估摸需四下尋尋有沒有合適的材料,他記得梵音谷有幾座靈氣尚可的仙山。他許久沒再打過鏡子,妙華鏡,也算是把高難度的鏡子。花費的時間,大約會有些長。

    第九節

    01.

    四月初七,橘諾行刑之日頃刻至。

    鳳九依稀記得,她姑姑白淺曾念給她一句凡人的詩,意圖陶冶她的氣度。這句詩氣魄很大,叫作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

    鳳九很遺憾,問斬橘諾的這個靈梳台上,沒有讓姑姑瞧見自己看勁松仍從容的氣度。雖則她這個氣度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

    據傳那把聖刀挑食,從來非鮮血不飲,她那個朝聖刀扔血包的大好計策不得不作罷,事到臨頭,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不過,她豁出去勇斗猛虎智取上君,雖則徒手握上刀鋒時,額頭冷汗如瀟瀟雨下,但好歹沒有半途掉鏈子,風風光光地救下了台上一對小鴛鴦,也算出了風頭。

    唯一可嘆之事是在水月潭時忘了同息澤對一對口徑。

    不過好在近日上君估摸也尋不見他。那日她同息澤在水月潭入口分手,息澤說他要出趟遠門,十日後回歧南神宮,倘有事可去神宮尋他。

    她思量片刻,覺得需先封個書信存著,待息澤回神宮時即刻令茶茶捎過去,將此彌天大謊囫圇個圓滿,這樁事才真正算了結。

    再則,除了給息澤的這封書信,還要給沉曄寫信。

    還不是一封信,是許多許多封信。

    她瞧著自己被包成個肉饃饃的右手,十分頭疼地嘆了口長氣。

    鳳九自然曉得,靈梳台上阿蘭若對沉曄的拼死相救,絕非只是為了惹怒她的父親。

    據陌少所言,阿蘭若性子多變,沉靜無聲有之,濃烈飛揚有之,吊兒郎當亦有之,但往她心中探一探,其實是個愛憎十分分明之人。譬如上君君後自幼不喜她,她便也不喜他們。陌少自幼對她好,她便謹記著這種恩情。但為何沉曄素來不喜她,她卻在靈梳台上對他種下情根,這委實難解。

    或者說天底下種種情皆有跡可循,卻是這種風花雪月之情生起來毫無道理,發作起來要人性命。

    從前,靈梳台橘諾受刑後,後事究竟如何?

    據蘇陌葉說,四月二十八,沉曄隻身入阿蘭若府,被老管事安頓在偏院。阿蘭若上午習字下午聽曲,入夜同陌少辯了幾句禪機,未去瞧他。次日袖了幾卷書,在水閣旁閒閒消磨了一日,又未去瞧他。再日天陰有雨,水閣不是個好去處,便在花廳中擺了局棋自在斟酌,亦未去瞧他。

    入夜老管事呈報,說他頭一日便照著公主的話轉告過神官大人,他此來府中乃是貴客,若是那一進偏院不合他意,府中還有些旁的院落可騰出來,府中各處除了公主閨房,他閒時都可隨意逛逛,尋些小景聊以遣懷。

    但這三日來,神官大人卻一步未邁出過偏院,且看得出他心緒十分不佳,時時蹙眉。

    再則,他雖照著公主的吩咐,預先去神宮打聽過神官大人的口味,但按著他口味做出來的飯菜,他動得其實也少。

    此種情勢他不曉得如何處置,特來回稟。

    老管事袖著手,豎著耳朵聽候她的吩咐。

    阿蘭若沉默片刻,信手拈了本素箋,蘸墨提筆,寫了一封信。

    這是她寫給沉曄的第一封信。

    阿蘭若一生統共給沉曄寫了二十封信。同沉曄決裂時,這些信被還到了她手中,她死後這些信則輾轉到了蘇陌葉手中,不過二十來張素箋,被他一把火焚在了阿蘭若靈前。

    半生情誼,只得一縷青煙。

    但信裡頭許多句子,陌少到如今都還誦得出,譬如第一封的開頭:「適聞孟春院徙來新客,以帖拜之。舊年余客居此院三載,唯恐別後人跡荒至,致院中小景衰頹,今聞君至,余心甚慰。」

    她在信裡頭假裝是個曾在公主府客居過的女先生,去年出府進了王族的宗學,閒時愛侍個茶弄個酒,暫居在孟春院時,埋了許多好酒在院中,尤以波心亭下一壇梅子酒為甚。她已出府無福享用,便將這壇酒聊贈予他,念及客居總是令人傷情,願他能以此酒慰懷清心。

    信在此處收尾,句句皆是清淡,也沒有多說什麼。

    留名時,她書了文恬兩個字。

    文恬其人,確是宗學裡一位女才子,早年清貧,以兩卷詩書的才名投在她門下,入宗學還是她托息澤的舉薦。但文恬並未住過孟春院。

    院名孟春,說的是此院初春時節景致最好。倒是阿蘭若她每個春天都要去住上一住,種幾株閒茶,釀幾壇新酒。

    信封好,老管事恭順領了信札,阿蘭若想起什麼,囑咐了句:「沉曄他若問起此信的來處,就說宗學中一位先生托給你的,我嘛,半個字都不要提。」

    老管事低頭應是,心中再是疑惑面上也見不著半分。阿蘭若卻自斟了杯茶,續道:「若曉得是我的信,他半個字也不會讀。被拘在此處,的確煩心,有個人同他說說話,也算一星半點兒寬慰。能同他說得上話的人,我估摸怕是不多,大約也就宗學裡幾位先生,他瞧得上些。」

    假名文恬的這封信札,果然掙出個好來。信去後的第三日,老管事回稟,連著兩日,神官大人進食都比前幾日多些。昨夜用完膳,神官大人還去波心亭轉了一轉,底下人不敢跟得太近,但他逗留的時刻亦不長,回來寫了封回信,令他帶給宗學的文恬先生。

    阿蘭若拆開信來,亦是枚素箋,沉曄一手字寫得極好,內容卻簡單,只淡淡表了一聲謝意。若尋常人而言,這樣簡單的信,泰半就是個敷衍的禮節。但依沉曄的性情,倘真要敷衍,不回信才是他的行事。阿蘭若唇角抿了抿,眉眼中就有了一絲笑意。老管事察眼意知眉語,趕緊呈上筆墨紙硯,催請主子提筆。

    第二封信札裡頭,她著意提了孟春院的書房,本意是助他消磨時光。那間書房的藏書其實比她如今用的這間更豐富,一向也是她親自打理,且沉曄來的前日晚上,又添了些新本進去。這裡頭的書她尤愛幾本遊記,文字壯闊有波瀾,是以上頭她的批註也分外不同些。她放在書架最下頭,尋常其實無人會注意。

    這一茬她自然並未在信中列明,只向他薦了幾套古書的珍本,再得他回信時,他的信卻長了兩句,提及房中幾本遊記的批註清新有趣,看筆跡像是她的批註,又薦了兩本他愛的遊記給她。

    後來有一日,蘇陌葉排了個名為千書繪的玲瓏棋局給她解,她苦思無果,正值老管事呈遞上沉曄的第六封回信,她隨手將這盤玲瓏局描下來附在去信中。當日下午便得了他第七封回信。兩部紙箋,一部是已解開的蘇陌葉的玲瓏局,一部是他描出來令她解的另一盤玲瓏局。

    暮春將盡,他信中言辭亦漸漸多起來,雖仍清淡自持,但同開初的疏離卻有許多分別。

    據老管事呈報,近日神官大人面上雖看不大出什麼,但心緒應是比往日都快慰開朗些,他自然仍未出過孟春院院門,但時而解解棋局或繪繪棋譜,或袖卷書去波心亭坐坐,或在院中走走停停。只有最後這一樁走走停停,他不曉得神官大人是在做什麼。

    阿蘭若卻曉得沉曄是在做什麼,上一封信中他寥寥幾筆提及,他在院中尋出了她從前埋下的一壇陳釀,取四個白瓷壺分裝,夜中就棋局飲了半壺,猜是采經霜的染漿果所釀,封壇藏地下三季,再將秋生的蚨芥子焙乾,啟壇入酒中浸半月,染以藥香,復封壇地下兩載,問她是或不是。

    自然,他猜得不錯,說得正是。老管事隨這封回信呈過來的還有一個白瓷壺,說此酒亦是神官大人吩咐帶給文先生的。

    這是沉曄第二十封回信。

    月黑風高夜,阿蘭若拎著白瓷壺一路溜達到孟春院外,縱身一躍,登上了院外頭一棵老樟木。

    此木正對沉曄的廂房,屋中有未熄的薄燈一盞,恰在窗上描出他一個側影。阿蘭若於枝杈間尋個安穩處一躺,彈開酒壺蓋,邊飲邊瞧著那扇緊閉的小窗。

    酒喝到一半,巧遇蘇陌葉夜遊到老樟木上頭,閒閒落座於她身旁另一個枝杈上頭,開口一通擠對:「為師教導你數十年,旁的你學個囫圇也就罷了,風流二字竟也沒學得精髓,魚雁傳書這個招嘛,倒還尚可,思人飲悶酒這一出,卻實在是窩囊。」

    阿蘭若躺得正合稱,懶得動道:「師父此言差矣。獨飲之事,天若不時,地若不利,人若不和,做起來都嫌刻意。而今夜我這個無可奈何之人,在這個無可奈何之地,以這種無可奈何的心境,行此無可奈何之事,正如日升月落花開花謝一般自然,」她笑起來,酒壺提起來晃了一晃,「此窩囊耶?此風流耶?自然是風流。」

    風流兩個字剛落,對面的小窗砰然打開,黑色的身影急速而出。阿蘭若眼皮動了動。沉曄立在遠牆上與他二人面面相對時,白瓷壺已妥帖藏進她袖中。

    玄衣的神官迎風立著,他二人不成體統地一個躺著,一個坐著。沉曄皺著眉將他二人一掃,淡淡道:「二位深夜臨此,想必有什麼指教。」

    蘇陌葉站起來立在樹梢上頭:「指教不敢當,今夜夜色好,借貴寶地談個文論個古罷了。」又道:「聽說神官大人於禪機玄理最是辨通,不知可有意同坐論道?」

    阿蘭若撲哧笑道:「師父是想讓神官大人坐在牆頭上同你論道嗎?」

    蘇陌葉正經八百道:「論道之事,講的是一個心誠,昔年有聞佛祖身旁的金翅鳥未皈化前,就是同仇家在一棵樹上同悟恩怨的因果……」

    沉曄的眼睛卻直視著阿蘭若,問出不相干的話來:「你喝的什麼酒?」

    她怔了怔,頃刻已恢復慣有的神色:「一個朋友送的,不過只得一小壺,方才已飲盡了,大人可出現得不湊巧。」

    蘇陌葉瞧著他二人,挑了挑眉笑道:「送酒的朋友明日正要過府來同我們聚聚,神官大人若對這個酒有興趣,明日親見一見那位朋友不就明白了。」

    沉曄望著他:「送酒的是誰?」

    未等蘇陌葉答話,阿蘭若的聲音就那麼無波無瀾地響起:「宗學的文恬,文恬先生。」

    那個名字響起時,沉曄冷肅的神色有些與平日不同。

    02.

    照陌少的說法,當日阿蘭若借文恬之名同沉曄有書信往來之事,是他無意中發現。那夜明曉得阿蘭若在沉曄面前竭力遮掩,仍要將送酒之事拿出來發揮兩句,卻是他有意為之。

    那時候,他不曉得自己對阿蘭若是什麼心,只覺她既然想得到沉曄,他就幫她得到他。這個事上頭,她思慮得太重,一心顧著沉曄,曲折得讓他都看不下去。他說出那番話時,只想著,早日做成一個時機,令文恬站到沉曄跟前,方能早日促阿蘭若下個決斷。

    要麼她在沉曄跟前認了她才是信中的文恬,一切攤開說,這段情會怎麼樣就看造化,但終歸有一線生機。要麼她將自己做成沉曄與真文恬二人間的一座牽線橋,將這個姻緣讓給真文恬,徹底斷了自己對沉曄的念頭。但無論哪一種,都比她現在這樣拖著強些。

    陌少覺得,借著他人的身份陷在一段情裡頭自苦,這不該是他徒弟做的事。

    鳳九思量,若是她,就選第一種。一切只因她聽過一個傳聞,幫人牽姻緣牽夠兩回,自個兒就難嫁出去,她屈指一算已幫東華姬蘅牽過一回了,再牽一回這輩子就完了。

    但阿蘭若,或許其時已嫁出去了,再無後顧之憂,又估摸從未做過牽線橋,想試試其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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