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影中魂(12)
她說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情意今生只能辜負,卻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只望……只望在此結下來世盟約,若有來世,定不相負。」
鳳九手上頃刻暴出一層雞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沉曄的反應。她耳朵豎了片刻,但沉曄在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反應。良久,才似疑惑道:「我對你,有什麼情意?」
橘諾的聲音中含著一絲不穩:「你……你說我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錯了事,卻不能放任不管,你並非愛管閒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麼可怕後果,卻以身犯險,這些,難道不是因表哥你對我……」
沉曄淡淡道:「救你是為你父親全下一條血脈,知恩不報枉為君子,你要感謝你父親對我施有大恩。」
橘諾不能置信道:「那為何你今日來送我,不是……不是不舍我嗎?」
沉曄道:「藉機出來走一走罷了。」
橘諾顫聲道:「你……你從小便不喜嫦棣和阿蘭若,但對我卻最好。」
沉曄蔑然道:「你母親身上的血不貞不祥,我早該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墮落,本該沒什麼不同,從前我高看了你。」
橘諾氣得發抖,聲音中含著哭腔:「若我是不貞不祥,阿蘭若呢?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做他人卻仍來招惹於你,不更是不貞不祥,自甘墮落?你卻甘願為她所囚……」
沉曄冷笑道:「我就是甘願為她所囚,你要如何?」
鳳九豎著的耳朵冷不丁一顫,手撐著下巴免得它掉地上,刑官擔憂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鳳九搖頭遞給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邊,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來瞧熱鬧,果然瞧到好大一個熱鬧。她著實沒料到沉曄救助橘諾其實還有這層隱情,但這也挺合他的性子。沉曄確然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一張嘴能將人傷到什麼地步,鳳九感觸頗深,此刻遙望橘諾在風中顫抖得似片枯葉的身影,心中簡直要溢出同情。
橘諾走得落魄,沉曄負手在河畔看風景,王城外頭,山是高山,水是流水,比之府裡頭那些琢磨出來的小景,自然要曠達些。
鳳九思索,方才沉曄同橘諾動了口舌,或許口渴,是否該邀他過來喝杯茶潤嗓。打招呼的話一出口,卻有些後悔,依照沉曄開初時對阿蘭若的厭惡,多半不會過來,她是白招呼了。這麼一想,頓覺訕訕的無趣,預備把剩的半壺茶倒掉,將茶具也收一收。
不料沉曄竟走過來了。不僅走過來了,還盤腿坐下了。不僅坐下來了,還坐在她正對面。抬手向她:「你說的茶呢?」
唱戲這上頭,鳳九不愧是有經驗的,迅速地進入角色,道:「啊,在此在此。」將一隻剛倒滿熱茶的小盞遞過去。
為演得逼真,以示阿蘭若對沉曄的上心,鳳九還在頃刻間籌出了兩句關懷言語,他唇沾杯沿時,擔憂地道:「我才剛煮好不久,恐有些燙,你先吹吹……」他飲湯入喉時,又期待地道,「這個茶沒甚新鮮,粗茶罷了,但煮茶的水卻是從荷葉上採集的荷露,你嘗嘗看喝得慣否?」沉曄放下茶杯,神色高深地看著她。她淡定地遞過去一張絲帕,繼續她的關懷三部曲,寵溺地道:「方才喝茶時是有些心不在焉嗎?瞧,嘴角沾了茶漬,用這個揩一揩罷……」
沉曄瞧了她一會兒,接過絲帕,話音中含著一絲譏誚:「我搞不懂你,前幾日還聽聞你同息澤神君鶼鰈情深,是如今宗室中貴族夫妻的典範,今日你卻來如此關懷我,卻是為何?」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原本阿蘭若的時代,息澤從未出過歧南山,蘭沉二人的故事與他也並無什麼相干。但此番她卻忘了,息澤是個變數。陌少曾告誡她,旁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但阿蘭若同沉曄的關係,還須她務必照著從前的來盡力,因這條線極關鍵,保不准便是日後結局的引子。
鳳九握住沉曄的手,無限真誠地道:「我同息澤嘛,不過逢場作戲罷了,對你……」方是真心四個字即將脫口而出,因突然想起這個時段阿蘭若不過暗中戀慕沉曄罷了,這段情並未擺上檯面來,又趕緊咬回舌中。
事有湊巧,茶茶領著突然回府的息澤來河畔找鳳九時,二人遇到的,正是這一幕。
當是時,楊柳拍岸,和風送來,茵茵碧草間一桌茶席,沉曄與鳳九相對而坐。鳳九隔著茶席牢握住沉曄的手,一雙眼睛含著無限柔情,正低聲絮語什麼。
彼時茶茶的腦子其實是昏的,瞧身前的息澤走近了幾步,自己也尾隨走近幾步,便聽到自家殿下的聲音飄進耳中:「息澤是個好人,或許逢場作戲四個字我方才用得不大準確,但你那些話委實令我著急,我同他確然只是一些互幫互助的情誼,我可指天發誓,同他絕無什麼,此前沒有什麼,此時沒有什麼,將來也斷不可能有什麼,你信我嗎?」
茶茶沒來得及琢磨鳳九一番話說的是甚,單聽她這個軟軟糯糯的聲兒,骨頭已酥了一半。無意中打了個噴嚏,偏頭時瞧見息澤的臉色,卻有些愣住,神君一張臉雪白,眼神冷得像凍了幾千年的寒冰。
茶茶戰戰兢兢地轉回頭,瞧見茶席中方才正低語的二人看著他們一個冷淡一個驚詫,想來是被方才她那個噴嚏驚動了,這才發現了他們。
茶茶打眼一瞟,殿下的手仍覆在沉曄的手背上,殿下眼中雖有驚訝,但方才過多的柔情尚未收回去,仍徐徐迴蕩在剪水雙瞳中。且殿下今日一身紅衣,同一身白衣的沉曄坐在一處,瞧著簡直像一對璧人,天造地設,何其般配。
息澤的目光凝在他們那一處片刻,她從未見過神君臉上有那種表情,但到底是種什麼表情,她也說不上來。神君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了,看了靜坐不動的二人片刻,沒說什麼,卻轉身走了。她記得從前神君的背影一向威儀,縱有天大的事他腳下的步子也是不緊不慢,自有一種風度,此時不曉得為何卻略為急迫。
茶茶呆在原地,自覺此時不宜跟上去。她聽到沉曄意味深長向她主子道:「既然你們沒什麼,他為何要走?」
她聽到她主子殷切但含糊地道:「啊,我同息澤的確沒有什麼,你不用拿這個試探我,或許他覺得打攪了我們飲茶賞景所以走了罷。還是你覺得飲茶人多些更熱鬧?如果你喜歡更熱鬧些我去把他叫回來。」
茶茶看見神君的背影頓了頓,她有一瞬間覺得神君是不是要發作。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神君已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茶茶回憶神君的背影,覺得神君不愧為神君,就算是一個背影也是玉樹臨風,但風可能大了點兒,將這棵臨風的玉樹吹得有些蕭索。茶茶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同情。
03.
鳳九瞧著窗外頭像是從天河上直潑下來的豪雨,出了一陣神。
午後野地里那一出,她敬佩自己眼睜睜瞧著息澤甩手而去,仍能一邊安撫地陪著沉曄吃完後半頓茶,再安撫地將他送回孟春院中。這便是她的敬業了。她當時的處境,正如一個逛青樓找姐兒的風流客,遇到自家的潑辣夫人殺進來捉姦。她覺得,便是個慣犯,也不定能將這檔子事圓得比她今次更如意些。她一面覺著情聖這個東西不好當,一面又覺著自己似乎當得挺出色,是塊料子。
沉曄回孟春院後,她去找了息澤半日,直找到瀟瀟雨下也沒找著息澤的人影,她就回來了。據她猜測,息澤是醋了,但他一向是個明理的人,給他解釋也不急在這一時,對付沉曄這個事挺費神,她須留些精力,倘被雨淋病了就不大好了。
茶茶拎個燭台擱在窗前,瞧著豪雨傾盆的夜空,擔憂地向鳳九道:「此時雨這樣大,神君定要被淋壞了。」
鳳九打了個哈欠道:「他能找著地方避雨,這個不必擔憂。」
茶茶唏噓道:「殿下找不著神君,定是神君一意躲著殿下了。他定是既想見到您,又怕見到您。既想見到您同他解釋您同沉曄大人沒有什麼,又怕見到您同他解釋您確然同沉曄大人有一份情……」
鳳九道:「他不是個這麼糾結的人吧……」
茶茶嘆了口氣道:「想想神君大人他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中,此刻天降大雨,但神君大人心中早已被震驚和悲傷填滿,還能意識到下雨了嗎?冷雨沉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滲進他的袍中,雖冰冷刺骨,跟心底的絕望相比,這種冷又算得了什麼呢?」
鳳九道:「他不會吧……」
茶茶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待意識到下雨的時候,神君大人定然想著,若是這樣大的雨,殿下您仍能出現,與他兩兩相對時他定然將您擁入懷中,縱然您狠狠傷了他他也全不在意了。可殿下您,」她再次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殿下您竟因為天上落了幾顆雨,就利落地打道回府了。您這樣將神君大人置於何地呢,他定然感到萬分悽慘悲苦,恨不得被雨澆死了才好呢。」
鳳九有一種腦袋被砸得一蒙的感覺,道:「他不至於這樣吧……」
茶茶打鐵趁熱地道:「殿下要不要再出去找一找神君?」
鳳九試圖在腦中勾勒出一幅息澤神君在雨中傷情的畫面,倒是出來一幅他一邊賞雨一邊涮火鍋的畫面。雨中傷情這檔子事,怎可能是息澤幹得出來的事?她暗嘆茶茶的多慮,咳了一聲道:「我先睡了,息澤嘛,想必他早睡了,明日雨停了我再去找他。」
茶茶一口長氣嘆得百轉千回,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轉身幫她鋪被去了。
窗外風大雨大,鳳九模糊想著,近日出了幾個大日頭,來場雨正好將天地間的昏茫氣洗一洗,冷雨敲著窗欞,她漸漸入眠。睡到半夜,卻陡覺床榻一矮,一股濕氣撲面而來。她今夜原本就睡得淺,驚醒的瞬間一個彈指,帳外的燭台驀地燃亮。
昏黃燭火些微透過薄帳,能勉強照出個人影。息澤神君閉眼躺在另一半床榻上,周身都冒著寒氣,覺察有光照過來,眼睛不大舒服地睜開,目光迷茫了片刻,定在縮於床角攏著衣襟的鳳九身上,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鳳九看了他一陣,無言地道:「這個話,可能該我來問要好些。」
息澤的目光中露出不解,她打了個呵欠道:「因為這個是我的床。」瞧著息澤今夜像是諸事都慢半拍的模樣,奇道,「你是不是早回來了,怪不得在外頭找了你一下午沒瞧見人影,你是住在東廂還是西廂?此時逛進我房中……是夢遊逛錯房了嗎?」
息澤靜了半天,道:「在外頭散步,忘了時辰,剛回來,沒留神走錯房了。」
窗外仍有呼嘯的風聲雨聲,鳳九一個激靈,在床頭扒拉半天,扒拉出個貝殼撥開,房中立時鋪滿柔光。鳳九此時才瞧見息澤一身像在水裡頭泡過一般,連床榻上他身下的被面都被身上的水浸得濕透。
鳳九呆了一呆,茶茶神算子。
她伸手握上息澤凍得泛青的手指,像是握上一個雪疙瘩。
鳳九咬牙道:「這麼大的雨,你就不曉得躲一躲嗎,或化個仙障出來遮一遮你都不會了?」
息澤閉著眼睛小寐道:「我在想事情,沒留神下雨了。」
鳳九從他身上跨過去。
息澤一把握住她的手,語聲中透著疲憊道:「何必急著躲出去避嫌,我都這樣了能對你做什麼?」
鳳九掙了掙。
息澤道:「我不會對你做什麼,我頭暈,你陪我一會兒。」
鳳九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避你大爺的嫌,陪你大爺的一會兒,澆了五六個時辰的雨,你頭能不暈嗎,我去搬澡盆放洗澡水給你泡泡,你還動得了就給我把衣裳脫了團個被子捂一捂,動不了就給我待著別動。」
息澤道:「我動不了。」
鳳九挽著袖子在屏風外頭一邊搬澡盆一邊道:「那你就穿著衣裳泡。」
息澤沉默了半天,道:「又能動了。」
有術法的好處就在這裡,即便半夜僕役小廝們都安眠了,也能折騰出一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鳳九將手臂浸進去試了半天水溫合不合宜,又拿屏風將澡盆圍了,搬個小凳子背身坐去門口,方招呼息澤可以去泡泡了。
聽到後頭噼里啪啦一陣響動,鳳九疑心息澤是否撞到了桌椅,但此時若他已寬了衣……她克制住了扭頭去關懷他的衝動,直待屏風後頭傳出水聲。方轉身搬著凳子移去屏風附近坐著,以防息澤有什麼用得著她的地方。
比翼鳥族因本身就是個鳥,不大愛在屏風器物上繪鳥紋做裝飾,眼前排成一排的幾盞屏風乃用絲線織成,上頭繡著靜心的八葉蓮。但此時裊裊水霧從屏風後頭升騰起來,連綿的八葉蓮似籠在一片霧色中,瞧著竟有些妖嬈。
鳳九掐了把大腿,就聽到息澤的聲音從屏風後頭飄過來:「我散步的時候,在想你寫給我的那封信。」
鳳九莫名道:「什麼信?」
屏風後水聲暫停,息澤道:「你說借我的名於靈梳台救下了沉曄,因你覺得他對橘諾情深且有義氣,挺讓你感動。」
鳳九終於想起來和著糖狐狸一道送給息澤的那封關乎沉曄的信,大約很寫了幾句冠冕的話,但其實她已記不得信中具體寫了些什麼,也不曉得息澤突然提起此事是何意,只得含糊道:「啊,是有這麼回事。」
息澤道:「我開始是信了的,因我覺得,你不會騙我。」
鳳九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口,這話說得,難道他已曉得自己並非阿蘭若,且曉得了自己同陌少正幹著什麼勾當?一顆冷汗滑落腦門。
息澤繼續道:「原來你是因喜歡他才救他。」他低沉的聲音籠在霧色中,聽得不真切,鳳九心中卻陡然松落,他原來是這個意思。一抹腦門上的冷汗,頓感輕鬆地接口道:「我的確沒有騙你,你想太多了。」但因她提起的心猛然放鬆,聲音中難免帶著一種輕快,聽在息澤的耳中,似乎他提起沉曄這個名字,都讓她格外地開心。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息澤緩緩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不及她回答,又道,「因他在九曲籠中救了你,而我沒有趕到?你想要一個你有危險能趕去救你的人,你覺得他才是那個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