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影中魂(19)
一絲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身,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日離開此地,不管她去了何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時常有奇思妙想,她若隻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麼,他自己明白。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在他身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她去了戰場,換……」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說。」
不要說。
仿佛息澤不說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閒翻過書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浸出冷汗,卻還強撐著一臉平靜,仿佛裝成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她……」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書,傾畫給她看了。臨去思行河前,她說她今生可能並無姻緣,你是她爭來的,同你兩年情深即便是場虛妄,她也認了,只是沒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說她會回來,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最鋒利的匕首扎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扎得更深、更痛,因這樣才能感到自己還活著,才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她不會死,你說的字,我一個都不信。」
息澤端視他片刻,低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嘆息道,「她死後傾畫和橘諾才曉得此事,因關乎王權種種,她們瞞了臣下,但我不曉得她們為何要瞞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發出聲音:「告訴我,她在何處?」
息澤沉默許久,無邊的靜寂中,仿佛終於明白,眼前這年輕的神官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但與其相信他,他更願相信自己的眼睛。許久,息澤道:「她孤注一擲,啟開招魂陣,上古的凶陣噬盡了她的魂魄,化為塵沙湮滅在思行河中。」
他的身影狠狠顫了顫,腳下踉蹌,步伐卻更急。
那一日,王宮密探們自以為那位被看守得嚴嚴實實素無反抗之力的神官長大人,竟打他們眼皮底下,自正門走出了神宮。此舉令他們無限惱火,紛紛自半道現身相攔。而神官長面若修羅,只手執劍,劍光閃過,相攔的密探們便個個身首異處。百十來密探裡頭唯留一個活口,是個平日反應奇慢此時來不及現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長走遠,小密探哆嗦著喚出傳信的鴿子,將神官長離宮之信綁在鴿腿上,傳給遠在思行河的傾畫母女。傾畫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鳥族的族例,為死去的將士們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將士們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台,台上招來祥雲點綴,女君祈福的儀仗鋪排得很大。幾日急行,他亦恰在這一日趕至此處。
河似玉帶,蜿蜒於平韻山旁,耀耀晨光中,樂音林玎玲輕響。不吃不喝急行趕路的這幾日,阿蘭若時時縈繞於他空白腦際,一閉眼,腦中便全是她的影子,那麼鮮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離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這幾日他如在雲中,思緒與痛苦皆離他而去,他要來思行河,他來找她,因此地是她給他的答案,將是他的終局。
他未曾想過躲開女君的儀仗,他只是沿著河畔,想像那是她臨終時走過的一段長路,她一生最後的一段路。走過這段路時,她在想著什麼?她仍恨著他嗎?
行到河畔盡頭,便是高台突兀,旌旗如蓮華,紫色華蓋下傾畫的臉映入他眼中,竟是難得的慌亂驚恐,他不知他的模樣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傾畫僵著臉下了什麼號令,便有鐵箭如雨蜂擁向他,他本能揮劍,長劍立於河畔,鑄起森嚴劍氣格擋,但箭雨無終,終將他阻得進退維谷。
河畔忽有陣風吹過,樂音林中似有誰奏出一曲輓歌,白色的樂音花脫離枝頭,竟穿過凜冽箭雨,飄落於他的劍陣之中。小小的樂音花棲立於劍柄處,像一隻純白的蝶。蝶翼撲閃之下,阿蘭若就那樣出現在他眼前,漆黑的發,緋紅的衣,帶著一點笑意,從他的劍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間把玩一陣,緩緩別入髮鬢,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卻只是虛空。那不過是,樂音樹存留下來的一段影子罷了。心神動搖間,便有鐵箭穿過護身的劍氣直釘入他肩臂,剛硬的力道逼得他後退數步,口中的鮮血染紅劍柄。
「適聞孟春院徙來新客,以帖拜之。」
「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歡我,沉曄。」
「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麼多次,眼看著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麼。
那個人,你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聽她說話,再也無法觸碰到她。她甚至決絕得放棄了輪迴,無論有多少個來生,無論你變成誰,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經不在了,離開得徹底。
巨大的痛苦從內里深深剖開他,一寸一寸蔓延,是遲來的絕望,他一生從不曾品嘗過的絕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隱忍是為了什麼,他對這俗塵俗世的忌憚是為了什麼,他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狂風自天邊而來,東天的日光瞬間被密雲覆蓋,阻擋箭雨的長劍忽然爆出一陣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這玄光中熔得無形。依劍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開,猶如一隻可怕的焚爐,所過之處萬物無形。這是毀天滅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只是令萬物同葬的慾念一旦生出便難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傾畫與橘諾眼中含著濃黑而純粹的恐懼,她們這樣無能為力,他很滿意。阿蘭若在此處安息,這裡有山有水,也有花鳥蟲魚,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來,那麼與她同葬在此處,便是他的終局,也將是她們的終局。
不祥的玄光蔓過思行河,滔滔長河悄然蒸騰,唯餘一河泥沙,眼見離那座祈福的高台不過數丈,橘諾已暈了過去,唯余傾畫仍勉力支撐。危急時刻,高台旁的濃雲中卻驀然浮現一個人影。息澤神君。終歸是一場滅族的大劫,一向逍遙的前代神官長亦不能袖手旁觀。
白衣的前代神官長廣袖飄飄仙氣卓然,神色間卻難掩疲憊,祭出全力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蘭若並非無可救之策,傳說九重天上有件聖物喚作結魄燈,能為凡人塑魂造魄,此結魄燈雖不能為我等地仙所用,但萬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結魄燈的法度,造出一個養魂之地,為阿蘭若重塑一個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曄,你是想懷著遺憾與她同葬此間,還是想再見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滯,息澤的話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視著前方的白衣神官,聲音喑啞道:「我要怎麼做?」
息澤低聲:「你願不願窮盡此生修為,為她另造一個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虛假的軀殼,直到你付出足夠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復活。你願不願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著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靜:「既然我已經失去了她,你說還有什麼,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第十六節
01.
蘇陌葉蘇二皇子風流一世,即便在阿蘭若處傷情,也傷得自有一種情態和風度,令人既悲且憐,引得無數重情之人贊他一句公子難得。蘇陌葉一向以為在阿蘭若的情路上,自己這個打醬油的唱的算是個苦情角兒,但觀過妙華鏡,方知論起苦情二字,沉曄這個正主卻要占先他許多,再則沉曄身上有幾道情傷,還是拜他這個打醬油的所賜,這一茬兒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結果。他追尋此事兩百多年,無非是求一個結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愛恨似乎一時都沒了寄託,但終歸,這是一個結果。
陌少自個兒謙謹自個兒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曄同阿蘭若的過往是一,沉曄造出阿蘭若之夢的真相是一,這兩者已足夠令他震驚,而當第三樁他未曾料及之事揭開在他眼前時,卻已非震驚二字能夠令他述懷。
這第三樁事,同陌少並沒有什麼相干,倒是與帝君他老人家,有著莫大的干係。
彼時妙華鏡中正演到沉曄一劍斬下梵音谷三季,傾盡修為在息澤神君指點下創製阿蘭若之夢。蘇二皇子因一時手欠,一隻手還同鏡框連著,迫不得已在沉曄的情緒里艱難起伏。一派昏茫中,聽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蘇二皇子雖被鏡中沉曄的一生牽引,卻著實不曉得如何將它們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來這一點,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慣了,瞧著他這個廢柴樣略沉思片刻,提筆三兩畫描了個什麼拋入鏡中,鏡面便似被吹皺的春水,漾出圈圈漣漪來。鏡中畫面在漣漪中漸漸消隱,蘇陌葉受制於鏡框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脫,抬首再向鏡中望去時,漣漪圈圈平復,鏡面上現出的卻是九天祥雲,仙鶴清嘯。
蘇陌葉疑惑道:「這是……」
帝君撐腮注視著鏡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蘇陌葉掃過鏡中熟悉的亭台樓閣,更為疑惑道:「既是將沉曄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鏡面上,卻又為何會現出九重天闋?」
帝君指間轉著瓷杯沉吟:「若沒猜錯……」話說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欲語還休。因沉吟和欲語還休都代表著一種拿不準。帝君不常有對事情拿不準的時候。蘇陌葉心中驚奇,再往鏡面上一瞧,卻見祥雲漸開,妙華鏡中現出一軒屋宇,四根柱子撐著,橫樑架得老高,顯得屋中既廣且闊。然這既廣且闊的一軒屋子裡頭,旁的全沒有,唯有一張寬大雲床引人注目,雲床上模模糊糊,似躺著一個人影。鏡中的畫面拉近些許,蘇陌葉一頭冷汗,雲床上躺著的那位紫衣銀髮的神君,不是東華帝君卻是哪個?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這個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瓷杯,瞧著鏡面的神情,有一種似乎料定諸事的沉穩。
未幾,雲床前有了動靜。一位著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雲床,板板正正地換了床頭裝飾的瓶花,板板正正地在屏風前燃了爐香,又板板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剛理順,房中進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仙伯。因青年仙官與老仙伯皆著便服,瞧不出二人階品,但鬍子花白的老仙伯見著板正的青年仙官卻是一個極恭順的拜禮,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為何事。」
重霖,這個名字蘇陌葉聽過,傳說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宮,便欽點了這位仙者做宮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僕,以多慮謹慎而聞名八荒,數萬年來一直是九重天上諸位仙使們拜學的楷模。
重霖仙官板正的臉上一副愁眉深鎖,掂量道:「此次請耘莊仙伯前來,乃是為一樁極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調伏妙義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萬不可驚動宮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動盪。說來前幾日亦多虧仙伯的一臂之力,將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兩筆,方能欺瞞住眾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對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有了興致,轉生參詳去了。帝君他睡得急,雖並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個思慮,卻令我極為不安。」
耘莊仙伯邁近一步:「敢問何事令仙君不安?」不愧是太晨宮中的臣子,沒沾上九重天說話做事轉彎抹角的脾性,說話回話皆是直殺正題。
重霖嘆息道:「帝君雖已調伏妙義慧明境,鎖了緲落,但倘若曉得帝君為此沉睡,即便那緲落業已被囚,我亦擔心她會否鬧出什麼風浪來。為保帝君沉睡這百年間緲落不致再生出禍端,我思慮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個法子。仙伯極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將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個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斷不會知曉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斷不會知曉肩負著守護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終歸有帝君的一絲氣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對緲落的一個威懾。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鳥一族壽而有終,一旦皮囊化為塵埃,投生的那個魂魄自然重化為帝君的那半影子,於帝君而言也並無什麼後顧之憂。」
耘莊仙伯靜默半晌,沉吟道:「仙君此事慮得周全,老朽方才亦思慮了片刻,這卻是唯一可行之法。但依老朽之見,待老朽造成此魂,投入梵音谷後,仙君同老朽卻都需飲一飲忘塵水忘卻此事。仙君行事向來嚴謹,想來也贊同老朽所為,雖說投生的魂魄僅為帝君幾分薄影,但亦是帝君的一部分,若你我無意中透露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捏去,將此魂煉化吞食,帝君沉睡中正是虛弱時,必會動搖他的仙根。」
重霖頷首:「仙伯這一點,提得很是。」
鏡中畫面在重霖攜了仙伯走出宮室後悄然隱去,起伏的祥雲連綿的亭閣都似溶在水中,妙華鏡端立在他們跟前,就像是面普通鏡子。
新一輩的神仙中,陌少一向覺得,自己也算個處變不驚的,但今日不知是何運氣,料想外之事接踵而至,令他頗有應接不暇之感。直至眼前這樁事揭出來,他覺得自己徹底淡定不能了。妙義慧明境是個什麼鬼東西,他不曉得,但剝離這一層,鏡中重霖與耘莊兩位仙者的話中所指,卻分明,分明說沉曄乃是帝君的影子。沉曄竟是帝君的影子?青天白日被雷劈也不能描出陌少此時心境之萬一,但若要說被雷劈,此時鏡子跟前,理當有位被劈得更厲害的罷,他不由得看向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