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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阿蘭若(3)

    帝君他除了臉長得好看以外,恐怕在姥姥的眼中簡直無一可取,這,可如何是好。

    遊廊外黃葉飄飄,秋風秋樹秋送愁,送得她心胸無限愁悶。她蕭瑟地蹲在遊廊外思索,靠父君向一十三天太晨宮說親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追求東華帝君這個事情,還是要實打實地全靠自己啊。

    一時又變換成另一個場景,鳳九卻並未想到方才是夢,反而感到這場景的轉換極其正常。只是含糊地覺得,方才的事應是過了許久,是許久前發生之事。

    不過,都快忘了,那才是當年央司命將自己度進太晨宮的始源啊。若不是東華他不合家裡人為她擇婿的條件,若那時候將思慕帝君之事讓家裡人曉得,再請父君去九重天同東華他說親,不曉得今日又是一番什麼局面。

    心中浮現今日這個詞,她覺得這個詞有些奇怪,今日今日,自己似乎不大滿意今日之狀,不過,今日卻是何等模樣?今日此日,究竟是何夕何日?

    她迷茫地望向四周,場景竟是在一張喜床上。紅帳被,高鳳燭,月光清幽,蟲鳴不休。哦,今日,是她同滄夷神君的大婚。

    父君他挑來挑去,最後挑中了這個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做自己的夫婿。

    她憶起來,她當然不滿父君擇給自己這個夫婿,前一刻還站在轎門前同老爹一番理論,說既然他這麼看得上滄夷,不如他上喜轎自嫁了去又何必迫她。一篇邪說歪理將她老爹氣得吹鬍子瞪眼,愣是拿捆仙索將她捆進了轎子。

    然,僅是一刻而已,她怎麼就躺在了滄夷的喜床上?她依稀覺得自青丘來織越山的一路上,應該還發生了一些可圈點之事,此時卻怎麼像是中間這一段全省了?

    她第一次有些意識到,或許自己是在做夢。但所知所覺如此真實,一時也拿不大准。燭火一搖,忽聞得候在門外的小仙童清音通報:「神君仙臨。」

    洞房花燭夜仙臨到洞房的神君,自然該是滄夷。鳳九嚇了一跳,她並不記得自己曾同滄夷拜過什麼天地,這就,洞房了?驚嚇中生出幾分恐慌,倉皇間從頭上胡亂拔下一根金簪,本能地合眼裝睡。簪子鋒利,她心中暗想,倘若滄夷敢靠近她一步,今夜必定讓他血濺喜床。一時卻又莫名,怎麼記憶中嫁到織越神宮那一晚,好像並沒有這一段,怎麼記得拜堂之前自己已經威風八面地將神宮給拆了?或者,難道,莫非,此時果真是在做一場春秋大夢?

    她心中略定了定,管它是夢非夢,她既然不喜歡這個滄夷神君,而她一向又算是很有氣節,自然即便在夢中,也不能叫他從身上討半分便宜。

    感覺神君走近,她微睜開眼,手中蓄勢待發的簪子正待為了回護主人的貞潔疾飛出去,卻在臨脫手的一剎那,嗒一聲,軟綿綿落進重重疊疊的被子。

    鳳九目瞪口呆地瞧著俯身靠近的這個人,眨巴眨巴眼睛,愣了。

    來人並非滄夷,來人是方才自己還念叨過的東華帝君。

    月光下皓雪的銀髮,霞光流轉的紫袍,以及被小燕戲稱為冰塊臉的極致容貌。

    停在床前的人,的的確確是帝君他老人家本尊。

    帝君瞧見她睜開的眼,似乎怔了一怔,伸手放在她額頭上一探,探完後卻沒有挪開,目光盯著她的臉許久,才低聲問她:「醒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鳳九謹慎而沉默地看著這個帝君,木呆呆想了一陣,良久,她面色高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靠她近些。

    帝君領會她的手勢,矮身坐上床沿,果然俯身靠她更近些。

    這個距離她伸手便夠得著他的衣領,但她的目標並不在帝君的衣領。

    方才她覺得渾身軟綿綿沒什麼力道,將上半身撐起來做接下來這個動作,尚有點兒難度,不過這樣的高度,就好辦了許多。

    帝君凝目看著她,銀色的髮絲垂落在她的肩頭,沉聲問她:「確有不舒服?是哪裡不舒服?」

    她沒有哪裡不舒服。帝君問話的這個空當兒,她的兩隻手十分利落地圈住了帝君的脖子,將他再拉下來一些。接著,紅潤雙唇準確無誤地貼上了帝君的唇……帝君被這麼一勾一拉一扯一親,難得地,愣了。

    鳳九一雙手實實摟住東華的脖子,唇緊緊貼住東華的唇。

    她心中做如此想:前一刻還懷疑著此乃夢境,下一刻滄夷神君就在半途變作了東華,可見,這的確是個夢境。夢這個東西嘛,原本就是做來圓一些未竟的夢想。當年離開九重天時,唯恨一腔柔情錯付卻一絲一毫的回本也沒有撈著,委實有辱青丘的門風。今日既然在夢中得以相遇,所謂虛夢又著實變化多端,指不定下一刻東華他又悄然不見,索性就抓緊時間親一親,從前這筆情債中沒有撈回來的本,在這個夢中撈一撈,也算是不錯。

    東華的唇果然如想像中冰冰涼涼,被她這麼密實地貼著卻沒有什麼動靜,像是在好奇地等待,看她下一步還要做什麼。

    這個表現讓鳳九感到滿意,這是她占他便宜嘛,他是該表現得木頭一些,最好是被她親完,臉上還須露出一兩分羞惱的紅暈,這才像個被占便宜的樣子。

    貼得足夠久後,她笨拙地伸出舌尖來舔了舔他的上唇,感覺帝君似乎顫了一下。這個反應又很合她的意,滿足的滋味像是看到一樹藤蘿悄然爬上樹頂,又像是聽到一滴風露無聲地滑落蓮葉。

    她舔了兩下放開他,覺得便宜占到這個程度,算是差不多了。況且還要怎麼進一步地占,她經驗有限,不甚懂。

    帝君眼中含了幾分深幽,臉上的表情卻頗為沉靜,看來夢中的這個帝君,也承繼了現實中他泰山崩於前後左右都能掉頭就走的本事。

    帝君沒有害羞,讓鳳九略感失望,不過也沒有什麼,他臉皮一向的確算厚。

    鳳九抱著帝君脖子的手又騰出來摸了摸他的臉,終於心滿意足,頭剛要重挨回枕頭,中途卻被一股力量穩住。還沒有搞清是怎麼回事,帝君沉靜的面容已然迫近,護額上墨藍的寶石如拂曉的晨星,映出她反應遲鈍的呆樣。

    隔著鼻尖幾乎挨上的距離,帝君看了她片刻,而後極泰然地低頭,微熱的唇舌自她唇畔輕柔掃過。

    鳳九呆愣中聽到腦子裡的一根弦,啪一聲,斷了。

    近在眼前的黑眸細緻地觀察著她的反應,看到她微顫的睫毛,不緊不慢地加深了唇舌的力道,迫開她的嘴唇,極輕鬆就找到她的舌頭,引導她笨拙地回應。過程中帝君一直睜開眼睛看著她,照顧她的反應。

    實際上鳳九除了睜大眼睛任帝君施為,此外無甚特別的反應。她的腦子已經被這個吻攪成了一鍋米粥。這鍋米粥暈暈乎乎地想:跟方才自己主動的半場蜻蜓點水相比,帝君他這個,實在是,親得太徹底了,帝君他果然是一個從來不吃虧的神仙。做神仙做得他這樣睚眥必報,真是一種境界。

    她屏息太久,喘不上氣,想伸手推開帝君,手卻軟綿綿沒甚力。如今她腦子裡盛的是鍋沸米粥,自然想不到變回原身解圍的辦法。

    帝君倒在此時放開了她,嘴唇仍貼在她唇角,從容且淡定地道:「屏住呼吸做什麼,這種時候該如何吸氣呼氣,也需要我教你嗎?」嗓音卻含了幾分沉啞。

    鳳九自做了青丘的女君,腦門上頂的首要一個綱紀,便是無論何時都要保住青丘的面子,無論何事都不能污了青丘的威名。

    東華的這句話卻委實傷了她的自尊心,她釀出氣勢狡辯道:「我們青丘在這種時候,一向都是這樣的風俗,不要土包子沒見過世面就胡亂點評我!」

    行這種事的時候,他們青丘到底什麼風俗,她才三萬來歲不過一介幼狐,自然無幸得見,也無緣搞明白。連親一個人,除了動用口唇外竟還可以動用到舌頭,她今天也是頭一回曉得。她從前一直以為,親吻這個事嘛不過嘴唇貼嘴唇罷了。有多少情,就貼多長時間,譬如她方才貼著帝君貼了那麼久,已當得上情深似海四個字。原來,這中間竟還有許多道道可講究,真是一門學問。

    不過,既然青丘行此事一貫的風俗,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仙都不曉得,帝君他一定更加不曉得,她覺得用這種藉口來蒙一蒙帝君,大約可行。

    瞧帝君沒什麼反應,她有模有樣地補充:「方才,你是不是呼吸了?」她神色肅穆,「這個,在我們青丘乃是一樁大忌,住在我家隔壁的灰狼弟弟的一個表兄,就曾因這個緣故被定親的女方家退了婚。因這件事,是很被對方看不起的一件事。」

    東華聽聞此話,果然有些思索。

    她在心中淡定地欽佩自己這個瞎話編得高,忒高,壯哉小鳳。

    但是有一樁事,小鳳她不慎忘了,帝君有時候,是一個好奇心十分旺盛的神仙。

    果然,好奇心旺盛的帝君思考片刻,得出結論:「這個風俗有意思,我還沒有試過,再試試你們青丘的風俗也不錯。」

    鳳九神思未動身先行地伸手格在帝君胸前一擋,臉紅得似顆粉桃:「這麼不要臉的話你都說得出來!」

    其實帝君他老人家一句話只是那麼一說,不過,他顯然並不覺得方才隨口這句胡說有何不可,提醒她:「是誰先摟過來的,你還記得不記得?」

    鳳九一身熊熊氣焰瞬息被壓下去一半,這,又是一個面子的問題。

    她想了半天,底氣不足地囁嚅:「誠然……誠然是我先摟上去的。」摸了摸鼻子狡辯,「不過這是我的夢,我想要怎樣就怎樣。」說到這裡,腦中靈光一閃,她驀地悟了。對,這是她的夢,東華不過是她意識里衍生出來的夢中人物,平日口舌上從未贏過他也就罷了,在自己的夢中他居然還敢逞威風,真是不把她這個做夢的放在眼裡。

    她頓時豪氣沖天,無畏地看向東華:「你……你嘛,其實只是我想出來的罷了,我自己的夢,我想占你的便宜自然就可以占你的便宜,想怎麼占你的便宜,自然就怎麼占你的便宜,但是你不能反過來占我的便宜。」搖頭晃腦道,「你也不用同我講什麼禮尚往來的道理,因為這個夢裡頭沒有什麼別的章法道理,我說的就是唯一的道理!」一番話著實削金斷玉鏗鏘有力,話罷自己都有些被鎮住了,定定瞧著帝君。

    帝君像是反應了許久。

    她琢磨著,帝君可能也被鎮住了,抬手在他跟前晃了幾晃。帝君握住她亂晃的手,明明瞧著她,卻像自言自語:「原來當在做夢。」停了一停,道,「我還想,你怎麼突然這麼放得開了。而且,竟然沒生氣。」

    帝君這兩句話,鳳九耳中聽聞,字字真切,連起來表個什麼意卻不大明白,糊塗道:「什麼叫當是在做夢?」茫然道,「這個,難道不是在做夢?不是做夢,你又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莫名且混亂地道,「我又為什麼要生你的氣?」怔了片刻,目光移到他微紅的嘴唇上,臉色一白道,「難不成,我真的,占了你的……」便宜二字她委實說不出口,未被東華握住的那隻手,默然地提拉住蓋在胸前的薄被,妄圖扯上來將自己兜頭裹住。現實它,有點兒殘酷。

    帝君抬手淺淺一擋,上提的一角薄被被晾在半空,她的手被帝君握住。帝君凝眉瞧她半晌:「還記不記得入睡之前,你在做什麼,小白?」

    入睡前她在做什麼?此時一想,鳳九才發現自己竟全然沒有印象。腦中一時如瓊台過秋風,一幕幕有關失憶的悲情故事被這股小涼風一吹,頓時冷了半截心頭。自己這個症候,是不是,失憶了?

    愁自心間來,寒從足底生,這個念頭一起,鳳九覺得手腳一時都變得冰涼。正此間,冰碴兒一樣的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湧上稍許暖意,耳邊帝君緩聲道:「我在這裡,有什麼好怕,你只是睡昏了頭。」

    她抬頭迷茫地瞧著帝君。

    帝君將她睡得汗濕的額發撩開,沉著道:「有時睡得多了是會這樣,睡前的事記不得無所謂,最近的事情你還記得,就沒有什麼。」眼中閃過一點微光,又道,「其實什麼都記不得了,我覺得也沒有什麼。」

    帝君的這句安慰著實當不上什麼安慰,但話入耳中,竟神奇地令她空落落的心略定了定。

    鳳九此時才真正看清,雖不是做夢,自己卻的確躺在一張碩大的大床上。不過倒並非紅帳紅被的喜床。身下的床褥眼前的紗帳,一應呈苦蜀花的墨藍色,帷帳外也未見高燃的龍鳳雙燭,倒是帳頂浮著鵝蛋大一粒夜明珠。

    透過薄紗織就的軟帳,可見天似廣幕地似長席,枝丫發亮的白色林木將軟帳四周合著軟帳,都映照得一片仙氣騰騰。當然,其中最為仙氣騰騰的,是坐在帳中自己跟前的帝座他老人家。

    方才帝君提到最近的事情。最近的事,鳳九想了片刻,想起來些許,低聲向東華道:「既然你不是夢,那……在你之前夢到和滄夷神君的婚事……哦,那個或許才是夢。」

    她琢磨著發夢的始源,臉上一副呆樣地深沉總結:「兩個月前我老頭他,呃,我父君他逼我嫁給織越山的滄夷神君,成親當夜,我花大力氣將滄夷的神宮給拆了,這門親事就此告吹。聽說,其實當年造那座神宮時滄夷花了不少錢,但是,我將它夷成廢墟他竟然沒有責怪我,我老頭跳腳要來教訓我他還幫我說情。」

    她繼續深沉地總結:「固然他這個舉動,我覺得可能是他在凡世統領的山河過多,瑣事煩冗,將腦子累壞了。但他幫我說情,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挺感激他,覺得拆了他的窩有些對不住,心中慚愧。我估摸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今日才做這樣離奇的夢。」

    鳳九的頭髮睡得一派凌亂,帝君無言地幫她理了理。她顛三倒四總結個大概,帝君一面隨她總結,一面思索大事。白奕要將鳳九嫁去織越山,據司命說,這樁事已過了七十年,但此時鳳九口中言之鑿鑿此事僅發生在兩月前。看來,大約是入夢時受了重傷,仙力不濟,讓鳳九的記憶被阿蘭若之夢攪得有些混亂。

    她此時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十年以前,所以才未因他將頻婆果給姬蘅生他的氣。

    帝君覺得,阿蘭若之夢擾亂重傷之人記憶這個功用,倒是挺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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