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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影中魂(6)

    總之,一夜枯坐後,她選了後者。天蒙蒙亮時便將文恬傳入了府中,在她一番驚嘆裡頭,將二十封沉曄的信札穩穩遞到了她手中。交代給文恬的話裡頭,前事後事面面俱到,唯獨隱了她對沉曄的心思,不咸不淡地編了一口胡話:「橘諾被放出王都時求我照應神官大人,你曉得我還算心善,自然要照應。但我同他卻一向看彼此不順眼,照應他的信留我的名必然更惹他憤恨,是以留了先生的名。但近日府中事多,我亦有些力不從心,方請先生過府一敘,不知先生可否接下這個重任,代我書信上照應照應神官大人?也無須寫些特別的,不過閒時生活雜趣罷了。」

    文恬從前受了她許多恩惠,加之又是個懂禮的人,自然應允幫這個忙。對她的一篇胡話亦不疑有他。

    她瞧著文恬一封一封翻看沉曄的書信,時而贊兩聲:「從前倒是未曾留心,原來神官大人亦是位妙人,這些棋局,倒是有趣。」

    阿蘭若笑了一笑,道:「先生棋藝精湛,從前在府中時我便極少勝過先生,今次正好可以同神官大人多切磋切磋。」頓了頓,又道,「不過先生回信時還需摹一摹我的筆跡,當日未想得太多,那些去信雖留的先生之名,字跡倒還是我自個兒的。」

    文恬抿了抿唇道:「這並非難事。」

    次日小聚,沉曄果然到場。

    阿蘭若沒有什麼講究,但陌少骨子裡其實是個講究人,故而小聚的場地被安置在湖中間一個亭子裡頭。

    此亭乃是陌少的得意之作。只一條小棧連至湖邊,亭子端立於湖心,四周種了一圈蓮花,遠望上去亭子像是從層層蓮葉中開出來的一個花苞。亭子六個翹角各懸了只風鈴,風吹過鈴鐺隨風響,便有絲幽禪意。可謂集世間風雅大成,無處不講究。

    但亭子名卻是阿蘭若起的,拿捏了最不講究的三個字,直白地就叫湖中亭。陌少琢磨了一陣,覺得這個名兒也算直白得有趣,忍了。阿蘭若拎了塊未上漆的紅木板兒,狼毫筆染個經水也不易落的重墨,板兒上寫出湖中亭三個字朝亭上一掛就算立了牌匾。陌少抽著嘴角,覺得這個匾兒也算天然質樸,又忍了。

    沉曄入亭時,在亭前留了步,目光懸在紅木板兒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上頭。亭中素衣的少女望了阿蘭若一眼,有些了悟,向亭外道:「那三個字文恬寫得不成氣候,承公主美意至今仍懸在亭子上頭,今日卻叫大人見笑。」

    沉曄的眼光就望向她。文恬的容貌只能說清秀,但一身素衫立在亭中,襯著背後縹緲的水色,瞧著竟是十分的淡泊平和。

    沉曄的目光有些許柔和,低聲道:「文恬?」

    少女就微微笑起來:「正是。」

    後來蘇陌葉問過阿蘭若,瞧著這個場景,她心裡頭是如何想的。這個後來,也沒有後得多久。沉曄入亭方過片刻,便被文恬邀去湖邊一個棋桌上手談一局。

    亭中只剩他與阿蘭若,一個圍著紅泥小爐烹茶,一個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著幾個橘子,眼光虛浮得也不曉得在想什麼。

    陌少的這個問題,其實有些刻薄,刻薄得戳人心窩。

    湖邊玄衣的青年與白衣的少女恍若一對璧人。阿蘭若剝出來一個橘子扔給陌少,臉上竟仍勾得出笑,卻笑得有些無奈:「文恬是個好女子,才學見識都匹配得上他,家世雖不濟些,不過他如今也是落魄,文恬在這個時候同他結緣,正見出她不求榮華的淡泊,今日我做到這個地步,若他二人佳緣得成,也算我一個行善的造化。」

    蘇陌葉皺眉:「那日靈梳台上你對橘諾說那些話,可不像你今日會這麼做。」

    阿蘭若挑眉:「那些話嘛,不過為了逗逗橘諾罷了。」遠目湖岸處那一黑一白對棋的側影,低聲道,「他這個人,冷淡自傲,偏偏長得好,靈力好,劍使得好,字習得好,棋下得好,情趣見識也夠好,顯得那種冷淡自傲,反倒挺吸引人的。」

    又笑道:「你想過沒有,他討厭我其實也並非他的錯。母妃二嫁後誕下我和嫦棣,此為不貞,因而我同嫦棣皆血統污濁。這其實,也不過是一種看法罷了。對這世間萬物,每個人都可以有每個人的看法,不能說誰對誰錯。只是他有這種看法,我和他自然再沒什麼可能了。他那麼看著文恬,其實我有些羨慕。」

    良久,道:「但我也希望他好。」

    蘇陌葉遞給她一杯茶:「情這種事,攤上就沒有好處,所幸你看這樁事還留了幾分神志,既已到這個田地,你早早收收心吧。」

    阿蘭若接過茶,謝了他兩句。

    此事便像就此揭過,再無隻言片語提及,兩人只閒話些家常,待湖邊的璧人殺棋而歸。

    湖中亭小聚後,聽老管事說,沉曄和文恬互遞了四封書信。文先生隨信還附過兩件小禮,一隻草編的白頭雀,一個手繡的吉祥紋扇墜,沉曄回了她兩卷書。

    書是沉曄定的,差他去市上買的,兩本滄浪子的遊記。阿蘭若彼時正捧著一盞茶在荷塘邊餵魚,一不留神茶水燙了舌頭,緩過來時,吩咐老管事今後他二人如何,可以不必呈報,終歸沉曄到她府上又不是來蹲牢的。又道,沉曄送給文恬的兩本書,也買兩本給她瞧瞧。

    某些層面來說,鳳九有些佩服阿蘭若。遙想她當年傷情,偶爾還要哭一鼻子喝個小酒,而阿蘭若白將意中人送到他人手裡,遑論哭鼻子喝小酒,連一聲多餘的嘆息都沒有,每日該幹什麼仍幹什麼。鳳九覺得同她一比,自己的境界陡然下去了,有點兒慚愧。

    但天意,不是你想讓它怎麼走,它就能怎麼走。風平浪靜中莫名的出其不意,這才是天意。

    三四日後,沉曄夜遊波心亭,無意中瞅見亭旁一棵紅豆樹上題了兩行字。有些年成的字,深深扎進樹幹里,當真是鐵畫銀鉤,入木三分,同留在他書匣中那摞信紙上的字跡極為相似。十六個字排成兩列,月映天河,風過茂林,開懷暢飲,塵憂頓釋。

    兩列字略偏下頭留了一個落款。

    他借著月光辨出落款,臉色一白。落款中未含有年成時節,單一個名字孤零零站在上頭。相里阿蘭若。

    鳳九豎起耳朵,急切想聽到下文,蘇陌葉卻敲著碧玉簫賣了個關子:「此時真相大白下,倘你是沉曄,曉得一直寫信給你的並非文恬而是阿蘭若,你會如何?」

    鳳九想了片刻,試探道:「挺……挺開心的?」

    陌少笑道:「是我我也挺開心的,有個姑娘肯這樣對我好,還是個絕色,怎麼想都是賺了。」

    鳳九如遇知音,立刻坐近了一寸:「可不是嘛!」

    蘇陌葉停了一會兒,卻道:「可惜阿蘭若遇到的是沉曄,而沉曄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阿蘭若在書房裡頭,迎來了盛怒的沉曄。

    其時她正剝著瓜子歪在一張矮榻上看滄浪子新出的遊記,猛見一截刻字的樹皮重重落在自己眼前。順著樹皮看上去,是玄色的袍子,沉曄沉著中隱含怒色的臉。

    他居高臨下,目光中有冰冷的星火:「信是你寫的,酒是你釀的,棋局亦是你解的。將我當作一件玩物,隨意戲耍捉弄,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逼近一步,眼中的星火更甚:「看我被你騙得團團亂轉,真心真意一封一封回信給你,想著我竟然也有這一日,心中是不是充滿快意?」

    阿蘭若瞧著書冊上的墨字許久,突然道:「師父跟我說,要麼我就爭一爭,要麼就斷了念頭。本來我已經斷了念頭,你不應該跑過來。」

    她想了一會兒:「就算有些事情你曉得了,其實你也該裝作不曉得,我們兩個,不就該像從前那樣形同陌路嗎?」

    沉曄看著她,語聲冰寒:「從前我們竟然只是形同陌路?難道不是彼此厭惡?」

    阿蘭若撫著書冊的手指一顫,輕聲道:「或者,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

    她抬起頭來:「你看,你不曉得是我寫這些信前,不是挺開心的嗎?」

    他退後一步:「你在開玩笑。」

    她像是有些煩亂:「如果不是玩笑呢?」

    他神色僵硬道:「我們之間,什麼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敵,或者其他,唯獨沒有這種可能。」

    阿蘭若看了他許久,笑道:「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聽說那之後,沉曄同文恬再無什麼書信往來。文恬傳信問過一次阿蘭若,她簡單說沉曄曉得實情了,先前將她扯進來有些對不住。文恬沒說什麼,回信安慰了她兩句。

    蘇陌葉將故事講到此處,瞧天色漸晚,暫回去歇著了。

    鳳九曾想過許多次阿蘭若同沉曄到底如何,卻沒想到是這樣傷的一個開頭,令她有些沉重,亦頗為唏噓。因此臨睡前多吃了個包子,卻撐得睡不著,花園中轉了一圈,想起白天蘇陌葉講的故事,嘆了幾口長氣,沾了些夜露,方才回床上躺安穩。

    第十節

    鳳九手上傷好,提得動鍋鏟的那一日,她屈指一算,息澤神君約莫該回歧南神宮了。

    水月潭中,她曾同息澤誇下海口,吹噓自己最會做蜜糖。青丘五荒,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廚藝,可恨前幾日傷了手不能及時顯擺,憋到手好這一日很不容易。藥師方替她拆了紗布,她立刻精神抖擻旋風般衝去小廚房。但這個蜜糖,要做個什麼樣兒來?

    唔,普天之下,凡是有見識的,倘要喜歡一個走獸,自然都應該喜歡狐狸。她私心覺得息澤算是個有見識的。她對自己的狐狸原身十分自信,乾脆比著自己原身的樣兒燒了個小狐狸模子。待糖漿熬出來,哼著小曲兒將熬好的糖漿澆進模子裡,冷了倒出來,就成了一隻不可方物的糖狐狸。每個糖狐狸都用細棍子穿好,方便取食。

    她連做了十隻不可方物的糖狐狸,齊整包好,連著幾日前備給息澤請他幫著圓謊的信一道,令茶茶儘早送到歧南神宮,交到息澤手上。話裡頭叮囑茶茶:「糖和信比,信重要些,倘遇到了什麼大事,可棄糖保信。」

    茶茶看她的眼神,有一絲疑惑,接著有一絲恍然,有一絲安慰,又有一絲欣喜。

    她聽到與茶茶同行的一個小侍從不明不白地開口相問:「為什麼信重要些呀?」

    茶茶已走到月亮門處,壓著嗓子說什麼她沒聽清,好像說的:「殿下頭一回給神君大人寫那種信,自然信重要些。」

    鳳九撓著腦袋回臥間想再回去躺躺,那種信,那種信是個什麼信?一個小宮婢竟比自己還有見識,還曉得什麼是那種信。話說回來,到底什麼是那種信?

    蘇陌葉酉時過來,神色匆匆,說息澤急召,他需去歧南神宮一趟,阿蘭若給沉曄的信料想她還沒有動靜,他這幾日將它們全默出來了,她隔個兩三日可往孟春院送上一封。

    鳳九的確還沒有什麼動靜,暗嘆陌少真是她的知音。雖有些奇怪,蘇陌葉作為谷外的一位高人,連上君都要給他幾分薄面,原不是憑息澤召就能召得動的,但見著眼前這二十封信的喜出望外,暫時打消了她這個疑慮。

    她小時候最恨的一堂課是佛理課,其次恨夫子讓她寫文章。陌少此番義舉,令他在她心中一時偉岸無雙,她幾乎一路蹦蹦跳跳地恭送他出了公主府。

    趁著月上柳梢頭,鳳九提了老管事來將第一封信遞去了孟春院。

    晚膳時她喝了碗粥用了半隻餅,正欲收拾安歇,一個小童子跌跌撞撞闖進她的院中。小童子抽抽噎噎,說孟春院出了大事。

    鳳九驚了一跳,什麼樣的大事,竟將一個水靈的小孩子嚇成這樣。小童子摸著額頭上一個腫包,哭得氣都喘不上來。

    難不成她的府里還有欺凌弱小這等事,還是欺凌這麼弱小的一個弱小,忒喪心病狂了。鳳九握住小童子的手,義憤地鎖定眉頭:「走,姊姊給你做主去。」

    孟春院中,幾乎一院的僕婢侍從都擁在沉曄的房中,從窗戶透出的影子看,的確像是有場雞飛狗跳。

    鳳九琢磨,教訓下仆這個事,她是嚴厲地斥之以理好,還是和藹地動之以情好。一路疾行其實已消了她大半怒氣,她思忖片刻,覺得應該和藹慈祥些。

    剛做出一個慈祥的面容跨進門,一個瓷盅兒迎面飛來,正砸在她慈祥的腦門兒上。

    瓷盅兒落地,一屋子人都傻了,指揮大局的老管事撲通下跪,邊抹汗邊請罪道:「不——不知殿下大駕,老——老奴——」

    鳳九拿袖子淡定地揩了一把臉上的湯水,打斷他:「怎麼了?」

    眾仆訓練有素,敏捷而悄無聲息地跳過來,遞帕子的遞帕子,掃碎瓷的掃碎瓷,老管事哆嗦著趕緊回話:「沉曄大人今夜醉得厲害,老奴抽不開身向殿下呈稟,怕久候不得老奴的呈報殿下會擔憂,才使喚曲笙通傳一聲,卻沒料到驚動了殿下,老奴十萬個該死——」

    鳳九這才看清躺在床上的沉曄。

    床前圍著幾個奴僕,看地上躺的手上拿的,料想她進來前,要么正收拾打碎的瓷盞,要么正拿新湯藥灌沉曄。

    原來是沉曄醉了酒。醉酒嘛,芝麻粒大一件事,她要只是鳳九,此時就撂下揩臉的帕子走人了。

    但此時她是阿蘭若。

    阿蘭若對沉曄一片深情,他皺個眉都能令她憂心半天,還周全地寫信去哄他,惹他展顏開心。此時他竟醉了酒,這,無疑是件大事。

    老管事瞄她的神色,試探地進言道:「沉曄大人醉了酒,情緒有些不大周全穩定,殿下……殿下在這裡難免不被磕著絆著,裡頭有老奴伺候著就好,殿下要麼移去外間歇歇?」

    鳳九審度著眼前的情勢,若是阿蘭若,此刻必定憂急如焚,她心中這麼一過,立刻憂急如焚地道:「這怎麼能,我此番來就為瞧一瞧他,他醉成這樣,不在他跟前守著,我怎能安心?」此話出口,不等旁人反應,自己先被麻得心口一緊,趕緊揉了一揉。

    老管事聽完這個話,卻似有了悟,斗膽起來扶她坐在一個近些的椅子上,寬慰道:「大人他喝醉了其實挺安靜的,只是奴才們要餵大人醒酒湯時,大人有些抗拒,初時還由不得奴才們近身,待能靠近些了,瓷碗瓷盅一概遞出去就被大人打碎,這頃刻的工夫,也不曉得打碎了多少,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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