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影中魂(11)
千面神君蘇陌葉手指輕敲了兩下桌子:「我知你在想什麼,可覺得這是個好結局?」遠目湖中道,「這可不是什麼結局,而後還有許多事,算得上好的,卻只那麼一件。」停了一停,道,「息澤一直在找時間同阿蘭若和離。」目光仍向著湖面,絮道,「息澤為人頗仗義,這樁婚事雖於他無意義,多年來他從未上表提和離之事,卻是憐憫阿蘭若是個身份尷尬的公主,頂著他髮妻的名頭,日子總算好過些。自歧南後山這一日,沉曄同阿蘭若在一起兩年,他們有些什麼我不大清楚,那時我回了西海,只知兩年中,沉曄仍被困在阿蘭若府中。」
鳳九暗忖,陌少說他回西海乃是因西海有事,保不準是個託詞。興許那時他總算明白過來阿蘭若於他而言是什麼,可嘆佳人已另覓良人,陌少他是因傷情,才回了西海。既然琢磨明白這一層,鳳九自覺說話時應躲著這一處些,道:「連你也不曉得的事,不提也無妨,只是你方才說還有許多不好之事,卻不曉得是哪幾樁?」
蘇陌葉怔了一怔,良久,道:「史書載兩年後,上君相里闋病逝,太子相里賀即位,即位日七月二十四,正是龍樹菩薩聖誕日。即位不過七天,鄰族夜梟族痛斥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發兵出戰。相里賀御駕親征,將夜梟族拒于思行河外,八月十七,相里賀戰死。相里賀無子,按王位承繼的次序,若橘諾未被貶為庶民,便是她即位,再則阿蘭若,再則嫦棣。八月十九,卻是流放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君位,次日,阿蘭若自縊身死。」
鳳九震驚。
蘇陌葉續道:「或許因阿蘭若魂飛魄散,而於比翼鳥言,自縊確是能致人魂魄飛散的好法子,他們才敢拿這個來誆我。」
鳳九平穩了片刻心緒,蹙眉道:「我曾聽聞,阿蘭若故去後,時任的那位女君即刻便下令將她的名字列為了禁語。此時我卻有些疑惑,橘諾越阿蘭若即位,宗族竟允了?且他們鐵口咬定阿蘭若自縊,便沒給你一個她自縊的理由嗎?而橘諾她又為何要將阿蘭若三字列為禁語?」
蘇陌葉面無表情道:「有傳聞說,上君並非病逝,而是被阿蘭若毒殺。」
他撤回目光看向鳳九:「自然,若是這個理由,你提的問題便不再難解,但你信這個傳聞嗎?」
鳳九本能搖了搖頭,忽想起來道:「此時沉曄呢?」
蘇陌葉冷笑道:「沉曄?那則傳聞說上君死後,他被重迎回歧南神宮,阿蘭若因上君之死被關,他曾上表……」
鳳九心中沒來由一沉:「表上寫了什麼?」
冰冷的笑意在蘇陌葉眼中描出一幅冰川:「表中請求將阿蘭若之案移給神宮,道她既犯了如此重罪,理應由神宮親自將其處死。」停頓良久,道,「次日,阿蘭若便自盡了。」
第十三節
01.
這一夜,鳳九做了一個夢,夢中有濃雲遮蔽天幕,風吹過曠野,遍地荒火,暗色的煙塵漫於長空。一條頹廢的長河似條游蛇橫亘於曠野中,河邊有搖曳的人影。
鳳九模糊地辨認出河邊那人一身紅衣,雖看不清模樣,心中卻知道那是阿蘭若。她揣著數個疑問,踩過枯死的草莖,想靠她近些,卻不知為何,始終無法近她的身。
眼看紅衣的身影將陷入濃厚煙塵,她急切道:「你為何要自盡,什麼樣的事,值得你冒著魂飛魄散之苦也要一心求死?」
女子帶笑的聲音隨風飄過來,含著就像蘇陌葉所說的那份灑脫:「是啊,為何呢?」荒火驀地蔓延開來,如一匹猛獸躥至鳳九腳底,她吃了一驚,騰空而起,只感到身子一輕,醒了。
鳳九琢磨了一早上這個夢的預示,沒有琢磨出來什麼。恰逢昨日陪著陌少一同回來的茶茶提著裙子跑進來,提醒她陌少要回神宮了,她昨夜收拾書房,瞧見有個包著糖狐狸的小包裹,上頭貼了個條子給陌少的,還打不打算再給陌少。鳳九一拍腦袋,深覺茶茶提點得是時候。殺去書房取了糖狐狸,興沖沖地去找陌少。
蘇陌葉得了一夜好睡,今日總算有個人樣,翩翩佳公子的形神也回來了十之七八。
鳳九豪氣地將糖狐狸朝他座前一丟,蘇陌葉一口茶嗆在喉嚨裡頭:「這個東西,我也有份?」
鳳九大度道:「自然,我院中連掃地的小廝都有一份,沒道理不給你留一份。」邀功似的道,「自然你這一份要比他們那一份更大些,且你這個裡頭我還多加了一味糖粉。送去沉曄院中的與你這個口味一樣,聽說沉曄分給了他院中的小童子,小童子們都覺得這個口味還不錯。」
陌少臉上神色變了好幾變,最後定格在不忍和憐憫這兩種上頭,收了糖狐狸向鳳九道:「這事,你同息澤提過沒有?」
鳳九奇道:「我為何要同他提這個?」
陌少臉上越發地不忍且憐憫,道:「啊,沒提最好,記著往後也莫提,對你有好處。」
鳳九被他弄得有些糊塗道:「為何不能提?」
陌少心道因我還想多活兩年,口中卻斟酌道:「哦,因你這個身份,親自做蜜糖賞給下人或贈給我們這些師友,其實都不大合規矩,從前阿蘭若就不做這等事,你若同息澤他說了,萬一引得他起疑,豈不節外生枝。」
鳳九恍然:「這倒是,這個事卻是我沒想周全,還是你慮得周到。」
話說到此處,因提了息澤幾回,有另一事忽然浮上鳳九的心頭,向蘇陌葉道:「我突然想起來,有一事還要請教於你,因我是個陸上的走獸,對水族曉得不多,不過你是水族可能知道,蛟龍的血毒可有什麼解法?」蛟龍的血毒盤踞在息澤體內十幾日未清乾淨,比翼鳥族的藥師們終歸只是地仙,沒有什麼見識,竟診不出這種毒,雖據息澤說不是什麼要緊的毒,卻令鳳九有些擔憂,是以有此一問。
蘇陌葉莫名道:「蛟龍的血毒?蛟龍並非什麼毒物,反倒蛟血還是一種極難得的滋補聖品,且等閒毒物若融入蛟血,頃刻便能被克制化解。有些巨毒因混的毒物太多,藥師們一貫愛取蛟血為引,先將部分能化解之毒化解,拔出剩下的毒就容易很多。誰同你說蛟血中竟會含毒?」
鳳九懵懵懂懂地看著蘇陌葉,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可……可他說他中了蛟血中帶的毒,會……會那樣是因毒發身不由己之故。」
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茶,挑眉道:「誰同你說這話定是在誆你。」茶杯剛沾上唇,猛然頓住,轉頭看她道:「你說他會那樣,會那樣是會哪樣?」
鳳九不說話。
蘇陌葉試探道:「他沒有占你什麼便宜罷?」
鳳九的臉先白了一下,繼而兩腮透出粉來,粉色越暈越濃,一句話的工夫,已像抹了胭脂般通紅。
蘇陌葉抽了抽嘴角。這個人是誰,他心中八分明白了。
帝君。
今日他真是倒了血霉,或者說,自他承了連宋的託付進到此處遇到帝君開始,他就一直在倒血霉。帝君追姑娘的路數太過奇詭,恕他搞不明白,但要是讓帝君曉得他攪了他的好事,他會有什麼下場他就太過明白。
鳳九逆光坐在一張梨花椅上,仍呆愣著,不知在想什麼。
蘇陌葉咳了一聲,昧著良心補救道:「其實,蛟血這個東西吧,雖能化解一些小毒,但情毒卻不在此列,若是一劑情毒融進蛟血……」
鳳九手背貼著臉,臉上的紅暈退了些,淡聲道:「你想說也許那條蛟龍先中了情毒,將毒過給別人也未可知?但譬如我中了情毒,你沾了我的血,難不成也會染上情毒嗎?世上哪有這樣的情毒,陌少,你不會以為我當真如此好誆吧?」
蘇陌葉乾笑了一聲,幾乎預見到帝君將蒼何劍架在他脖子上是個什麼情景。良久,他嘆了口氣,向鳳九道:「你從前告訴我,你想遇到一個更好的人,一個你有危險就會來救你的人,救了你不會把你隨手拋下的人,你痛的時候會安慰你的人。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誆你的人,就是你要找的這個人?」
鳳九愣了一愣,道:「我同他的確處得不錯,但……」
蘇陌葉道:「其實那人是誰,我大約也猜出七八分。你是不是覺得,某些時候,他在情趣品性上同東華帝君很像?」不等鳳九回答,又道,「我想,你不是不喜歡他罷,只是覺得,這就像把他當作東華帝君的影子,到頭來說了那麼多次放下最終卻仍然沒能放下,你是這麼想的嗎?」
其實蘇陌葉這一篇話,泰半是在胡謅。當然,他也曉得他胡謅得很荒謬,鳳九必然揚聲反駁,他少不得要多說許多歪理,竭力將她引到這條歪道上。她若能往他說的那些話上頭想一次,就必然會想第二次,多想幾次,說不準就相信她果然喜歡上息澤了。
這也是事到如今,他能補救帝君的唯一辦法。
鳳九沉默了片刻,片刻中,蘇陌葉喝了半盞茶,他覺得鳳九此時的沉默乃是為蓄積精力,好一氣呵成淋漓盡致地罵他一頓,這頓罵本就是他自找的,他候著。
良久,鳳九終於開口,低聲道:「啊,可能你說得對。」
蘇陌葉剩下的半盞茶直接灌進了衣領中,目瞪口呆地望著鳳九。
鳳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說的許多,都稱得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你還有什麼要忠告我嗎?」
蘇陌葉頓時有一種神遊天外的不真實感,聲音卻很平靜地道:「哦,沒什麼了,只還有一句,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
陌少離開後,鳳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才同陌少說話時,不過半炷香裡頭,她就在震驚、憤怒、疑惑、恍然四種情緒間轉了一大圈,轉得她腦子有些暈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她震驚於息澤誆她,憤怒於息澤竟然誆她,疑惑於息澤為何誆她,恍然於息澤誆她,可能是喜歡她。
這個恍然,初時自然將她駭了一跳,但從前她姑姑白淺教她做占卦題的訣竅,有一句名言,說她們這種沒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將這一課順利過關,須得掌握一種蒙題的訣竅。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後剩下的那個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這就是相命占卦的訣竅。
誠然,關於是不是看上了她這件事情,息澤曾否認過。但鳳九也算是在情關跟前撲騰過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膚淺,曉得於情之一字,有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華;有那種敢作敢為愣頭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還有一種死鴨子嘴硬型的,恐怕息澤就是這一種。
她對息澤,到底如何看的,這一點,她開初沒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澤無疑是最有文化的一個,最有品位的一個,她對息澤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則就算借著蛟毒的名頭,他占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當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頭人這個遊戲時,沒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臉上磕了個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個月不敢同她說話。
但倘說她心中其實有幾分留意息澤,為何當初以為息澤喜歡她時,她卻那樣惶恐?她著實懵懂了一陣。直到蘇陌葉那一席話飄進她耳中,像是在她天靈蓋上鑿了個洞,一束通透之光照進她腦海,雖痛,卻透徹。她深覺陌少不愧是陌少,可能她心中的確是這樣想的。而陌少最後對她的那句提點,更似一陣清風拂過她心中,將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盡的些許迷霧一應吹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間,她覺得自己澄明了。
不錯,她對息澤的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東華帝君都是一種調調,但她對息澤的好感,卻並非東華帝君之故,因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碰巧他們都是一個調調。
陌少說得有理。或許息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還背著什麼債?
首要是葉青緹。水月潭中,同戰過蛟龍的息澤一別後,她在袖中發現了裝頻婆果的錦囊,曉得此時這個外殼果然是自己的原身。頻婆果安然無恙被她好好藏著,就待走出梵音谷後,能以此果復活葉青緹,屆時,她欠他的債,就算還清了,為他守孝的諾言也可廢止了。
再者是……東華的名字浮上她心頭。她愣了一愣,帝君著實給了她許多恩,當然也令她吃了許多苦頭。不過,此時他既已同姬蘅雙宿雙飛,她要做的,該是大度一些,祝他二人能長長久久。帝君同她其實已不再有什麼瓜葛,若干年後他若想起她,大約印象中不過是位挺能逗樂的舊年小友。
她透透徹徹想了一通,自覺身上的確沒背著什麼人情債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個人從天而降了,為何不趕緊逮著?
息澤他嘛,不過就是死鴨子嘴硬些,不過,連東華帝君這麼難搞的她都嘗試過了,息澤還能比東華更難搞嗎?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頓覺很有把握。
02.
三日後,橘諾出王都。當日靈梳台上橘諾受大刑動了胎氣,傾畫夫人百般懇求,上君方發了個善心,允她滯留王都一些時日養胎。
鳳九從陌少處聽聞當年阿蘭若做過人情,令沉曄同橘諾相見最後一面,故而前些日便打點好刑官,在城外一條清清小河旁,為二人排了一出送別戲。據說當年阿蘭若其實並未跟著去,但她閒來無事,覺得跟去瞧瞧熱鬧應該沒有什麼。
殘陽餘暉照進河中,河畔楊柳依依。比翼鳥一族盛行的遊記中描繪的那些感人場面,譬如折柳相贈淚灑滿襟之類,全然沒有見到。
橘諾形銷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曄站得挺開,遙望著河對岸。大鬍子刑官站在他們身後三四步,目光如炬射向二人,前頭兩人長久無話。
鳳九嘆息世間竟有人沒有眼色至斯,任誰被個外人這麼目不轉睛盯著,恐也說不出什麼掏心窩子的話。她嘆息一聲,招呼大鬍子刑官過來幫她試茶。她前一陣在息澤處學到一個野地飲茶的樂趣,順道捎帶了套茶具出來練手。
果然大鬍子前腳剛抬,後腳處,橘諾便有了動靜,話說得小聲,無奈鳳九一雙狐狸耳朵尖,輕言細語隨風而來入她耳中,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