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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梵音谷(12)

    一席話畢,東華的神色卻未有半點兒改變,鳳九撓了撓頭,良久,再一次自以為了悟地道:「哦,原來你真的這麼想吃……但糕已經分完了啊,」為難地看了一眼糰子道,「或許問問天孫殿下他願意不願意分你一塊……」一句話還未完整脫口,天孫殿下已經聰明地刷一聲將拿著蘿蔔糕的雙手背到背後,警戒地道:「三爺爺有六塊,我只有四塊,應該是三爺爺分,為什麼要分我的?」想了想又補充道,「況且我人小,娘親說,我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長得高。」

    鳳九無言道:「我覺得多吃一塊糕少吃一塊糕對你目前的身高來說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

    糰子皺著臉不服氣地道:「但是三爺爺有六塊啊,我只有四塊。我才不分給東華……哥哥」,說到這裡卡了一卡,修正道,「才不分給東華爺爺。」

    唯恐天下不亂的連三殿下手裡端著六塊糕笑臉盈盈地湊過來,難得遇到一次打擊東華的機會,連三殿下很是開心,向著沒什麼表情的東華慢悠悠道:「雖然說九歌公主很了解燕池悟的口味,但是可能不大曉得你的口味,恰巧這個糕很合我的意,但是合我的意不一定合你的意。你何苦為了一塊不曉得合意不合意的糕點同我搶,咱們老友多年,至於嗎?」

    東華:「……」

    小燕在樓道處等得不耐煩,扯開嗓子向鳳九道:「還走不走,要是廚房趕不及給老子做梅子糕,你就給老子做!」話剛說完一個什麼東西飛過去,小燕哐當掉下了樓梯,窸窣一陣響動後,樓道底下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黯然哀鳴:「誰暗算老子!」

    東華手中原本端著的湯盅不翼而飛,淡然遠目道:「不好意思,手那麼一滑。」

    糰子嘴裡塞滿了蘿蔔糕,含糊地讚嘆道:「哇,滑得好遠!」

    連宋:「……」

    鳳九:「……」

    醉里仙大宴的第二日,鳳九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請東華一頓豪宴,最後卻落個被禁足的下場。其時,她一大早勻了粉面整了妝容,沿著同往常一般的院內小道一路行至門口打算出門赴宗學,悠悠然剛踏出去一條腿,砰,瞬間被強大的鏡牆反彈回去。

    鳳九從小跟著她的姑姑白淺長大,白淺對她十分縱容,所以她自還是只小狐狸時就不曉得聽話兩個字該怎麼寫,有幾回她阿爹被她氣得發狠,關她的禁閉,皆被她要麼砸開門要麼砸開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時候,在這種事情上著實很有氣魄,也很有經驗。但這一回從前的智慧全不頂用,東華的無恥在於,將整座疾風院都納入了他設下的結界中。她的修為遠不能破開帝君造出的結界,長這麼大,她終於成功地被關了一回禁閉。她怒從心底起、惡從膽邊生,怒沖沖徑直奔往東華的寢房興師問罪。帝君正起床抬手系外袍,目光對上她怒火中燒的一雙眼,一副懶洋洋還沒睡醒的模樣道:「我似乎聽說你對那個什麼比賽的頻婆果很有興趣。」

    鳳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用我的名義將你推進決賽冊子,你若輸了,我不是會很沒有面子?」

    鳳九心中一面奇怪這麼多年聽說面子對於帝君一向是朵浮雲,什麼時候他也開始在意起面子了?一面仍然不解地道:「但這同你將我關起來有什麼干係?」

    帝君垂眼看著她,系好衣帶,緩緩道:「關起來親自教你。」

    其時,窗外正好一樹新雪壓斷枯枝,驚起二三冬鳥,飛得丈高撞到穹頂的鏡牆又摔下來。東華帝君自碧海蒼靈化生萬萬年,從沒有聽說他收什麼徒弟,誰能得他的教導更是天方夜譚,雖然姬蘅叫他老師,她也不信東華真點撥了姬蘅什麼。這樣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這種閒情逸緻想要親自教一教她,鳳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位自己是個識大體懂抬舉的仙,要是能閉關受東華幾日教導,學得幾式精妙的巧招,競技場上力挫群雄摘得頻婆果豈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掃片刻前的怒容,歡欣鼓舞地從了。

    她從得這樣痛快,其實,還有一門更深層的原因,她分外看重的競技決賽就排在十日後。自古來所謂競技無外乎舞槍弄棒,兩日前她聽說此回賽場圈在王城外,按梵音谷的規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術法來,決賽會否由此而改成比賽削梨或嗑瓜子之類她不擅長的偏門,也說不準。幸虧萌少捎來消息,此次並沒有翻出太大的花樣,中規中矩,乃比劍,但因決賽之地禁了術法,所以評比中更重劍意與劍術。

    比劍嘛,鳳九覺得這個簡單,她從小就是玩著陶鑄劍長大的。但當萌少拂袖將決賽地呈在半空中指給她看時,望著光禿禿的山坳中呈陣列排開的尖銳雪樁,她蒙了。待聽說屆時參賽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樁子上持劍比試,誰先掉下去誰就算輸時,她更蒙了。他們青丘沒有這樣的玩兒法。她一大早趕去宗學,原本正是揣著求教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樁子上持劍砍人的絕招。不料被結界擋了回來,東華像是吃錯了藥,竟要親自教她。

    鳳九在被大運砸中頭的驚喜中暈乎了一陣,回神時正掰著豆角在廚房中幫東華預備早膳,掰著掰著靈台上的清明寸寸回歸,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將她禁在此處,果真是如他所說要教她如何在競技中取勝嗎?他是這樣好心的人嗎?或許他真是吃錯了藥,不過帝君他,就算吃錯了藥,也不會這樣好心吧?

    鳳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過早膳,其間似乎自己也吃了幾口,究竟吃的什麼她沒有太注意,收拾杯盤時,隱約聽見東華提起這十日禁閉的安排,頭三日好像是在什麼地方練習如何自如走路之類。她覺得,東華果然是在耍她,但在連日的血淚中她逐漸明白,即使曉得帝君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須先看看他的路數,將腳底的油水抹得足些,隨時尋找合適的時機悄悄地開溜方為上策。

    辰時末刻,鳳九磨磨蹭蹭地挨到同東華約定的後院,方入月亮門,眼睛驀地瞪大。院中原本的開闊之地列滿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給她看過的雪樁子,樁有兩人高,橫排豎列阡陌縱橫,同記憶里決賽地中冰樁的陣列竟沒有什麼區別。院中除那一處外,常日裡積雪覆蓋之地新芽吐綠,一派春和景象,幾棵枯老杏樹繁花墜枝似煙霞,結界的上空灑下零碎日光,樹下一張長椅,帝君正枕在長椅上小憩。鳳九覺得,帝君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閒地曬個太陽,真捨得下血本。

    摸不著頭腦的鳳九,目光再向冰樁子飄蕩而去時,突然感到身形一輕,立定後一陣雪風颳臉而來,垂眼一望已孤孤單單立在一根雪樁的頂上。不知什麼時候從長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長身玉立在雪林的外頭,抄著手抬頭研究了她好一陣,徐徐道:「先拿一天來練習如何在上頭如履平地,明後日試試蒙了眼睛也能在冰樁上來去自如的話,三天後差不多可以開始提劍習劍道劍術了。」又看了她一陣,「禁了你的仙術還能立在上頭這麼久,資質不錯。」

    鳳九強撐著身子不敢動,沒骨氣地聲音打戰:「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沒了法術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話方脫口,腳下一滑,卻沒有想像中墜地的疼痛。鳳九眨巴著眼睛望向接住自己的東華,半晌,道:「喂,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弄上去,想著我會掉下來,然後趁機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間,聞言一愣,道:「你在說夢話嗎?」

    鳳九垂著眼理直氣壯道:「那你怎麼還抱著我?看,你的手還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認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瞭然道:「這麼說,你站得穩了?」不及她回神已然從容抽手,原本鳳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沒什麼支力,隨他放手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積滿了白雪,栽下去並不怎麼疼痛。鳳九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仰頭碰到東華裝模作樣遞過來扶她的右手。帝君向來無波無瀾的眼神中暗藏戲謔之意,鳳九很是火大,別開臉哼了一聲,推開他自己爬起來,抖著身上的碎雪憤憤道:「同你開個玩笑,至於這樣小氣嗎?」又想起什麼似的繼續憤憤道,「其實你就是在耍我,怎麼可能一天內閉著眼睛在那種冰陣上來去自如。有絕招卻不願意教給我,太小氣,幸好你從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橫著耍豎著耍罷了,仙壽耍折一半也學不了什麼。」

    她搖頭晃腦地說得高興,帶得鬢邊本就插得不大穩當的白簪花搖搖欲墜,待最後一個字落地,簪花終不負眾望地飛離發梢,被等待良久的東華伸手險險撈住。帝君垂眼瞧了會兒手中絲絹攢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憶神色道:「我聽說,年輕時遇到一個能耍人的師傅,其實是一件終身受益的事。」

    鳳九無言地道:「你不要以為我沒有讀過書,書上明明說的是嚴厲的師傅,不是能耍人的師傅。」

    帝君面上浮出一絲驚訝道:「哦,原來是這麼說的?我忘了,不過都差不多吧。」近兩步將簪花端正地別在她的鬢邊,一邊端詳一邊漫不經心道,「你既然想要頻婆果,照我說的做自然沒有錯。雖然這種賽作個假讓你勝出並不難,但不巧這一回他們請我評審,你覺得我像是個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嗎?」

    這種話從帝君口裡說出實在稀奇,鳳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種事情你從前做得不要太多……」

    帝君對她鬢邊的那枝簪花似乎並不特別滿意,取下來覆手變做一朵水粉色,邊重插入她發中邊道:「那麼就當做我最近為人突然恭謹了吧。」

    雖然東華這麼說,但鳳九腦子略一轉,亦明白過來,他如此循序漸進教導她,其實是萬無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異,傳說決賽時比翼鳥的女君亦將蒞會,若是作假被瞧出來,再牽連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勢必使青丘和梵音谷的梁子再結深一層。帝君沒有耍她,帝君此舉考慮得很周全,她心中略暢意。

    但,帝君沒有明說,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飾地摸了摸鬢邊重新插好的簪花,咳了一聲道:「這麼說還要多謝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這麼下力氣來折騰栽培我。」話罷驚覺既然悟出東華的初衷,這句話委實有點兒不知好歹,正慚愧地想補救一兩句,帝君已謙謹且從容地回道:「不客氣,不過是一向難得遇到資質愚駑到你這個程度的,想挑戰一下罷了。」鳳九無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飄蕩的一點點愧疚,惡聲惡氣道:「我不信我的資質比知鶴更加駑鈍,你還不是照樣教了她!」

    她氣極的模樣似乎頗讓東華感到有趣,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道:「知鶴?很多年前,我的確因任務在身教過她一陣,不過她的師傅不是我,跟著我學不下去後,拜了斗姆元君為師。」又道,「這個事情,你很在意嗎?」

    鳳九被任務在身四個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後頭他說的什麼全沒聽進去,也忘了此時是在生氣,下意識將四字重複了一次:「任務在身?」方才雪風一刮,眼中竟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東華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剛化生時靈氣微弱,差點兒被虎狼分食。知鶴的雙親看我可憐,將我領回去撫養,對我有施飯之恩。他們九萬年前臨羽化時才生下知鶴,將她托給我照顧,我自然要照顧。教了她大約……」估摸年過久遠實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過她跟著我似乎沒有學到什麼,聽重霖說,是以為有我在就什麼都不用學。」東華近年來雖然看上去一副不思進取的樣子,但皆是因為沒有再進取的空間,遠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進取之人這一點一直挺有名,從這番話中聽出,對知鶴的不以為意也是意料中的事。

    但,鳳九自問也不是個什麼進取之人,聽聞這番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傷,啞了啞道:「其實,如果我是知鶴,我也會覺得有你在,什麼都不用學。」

    遙遠處杏花揚起,隨著雪風三兩瓣竟拂到鳳九的頭頂。她抬手遮住被風吹亂的額發,恍然聽見東華的聲音緩緩道:「你嘛,你不一樣,小白。」鳳九訝然抬頭,目光正同帝君在半空中相會。帝君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聊了這麼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你先練著。」鳳九:「……」東華:「你要一杯嗎?」鳳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薄,略有小風,鳳九沿著雪樁子來回數百趟,初始心中憂懼不已,掉了兩次發現落地根本不痛,漸放寬心。一日統共摔下去十七八次,腿腳擦破三塊皮,額頭碰出兩個包。古語有云,嚴師出高徒。雖然薄薄掛了幾處彩,但果然如東華所言,日落西山時,她一個恐高之人竟已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東華沏了一壺茶坐在雪林外頭,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風也颳得淺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寬的白綾將她雙眼覆結實,把她扔在雪林中,依照記憶中雪陣的排列來練習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練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陣地動山搖,以為是東華臨時增設的考驗,慌忙中伸手扒住一個東西將身子停穩妥。未料及身後一根雪柱突然斷裂,扒住的這個東西反攬了她往一旁帶過,驚亂中腳不知在何處一蹬跌倒在地,嘴唇碰到一個柔軟的物事。

    她試著咬了一口,伸手不見五指中聽見帝君一聲悶哼。她一個激靈,趕緊扒開縛眼的白綾,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臉,下唇上赫然一排牙印。鳳九的臉刷地一白,又一紅。

    半空中,連三殿下打著扇子笑吟吟道:「阿離吵著要找他姐姐,我瞧你們這一處布著結界,只好強行將它打開,多有打擾,得罪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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