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菩提往生(2)
鳳九是三天後想起的這個典故的,彼時她正陪坐在慶雲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養兒子。
慶雲殿中住的是白淺同夜華的心肝兒,人稱糯米糰子的小天孫阿離。
一身明黃的小天孫就坐在她娘親跟前,見著大人們坐椅子都能夠雙腳著地四平八穩,他卻只能懸在半空,鉚勁兒想要把腳夠到地上,但個子太小,椅子又太高,齜牙努力了半天連個腳尖也沒夠著,悻悻作罷,於是垂頭喪氣地耷拉著個小腦袋聽她娘親訓話。
白淺一本正經,語重心長:「娘親聽聞你父君十來歲就會背《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還會背《勝思惟梵天所問經》,還會背《底哩三味耶不動尊威怒王使者念誦法》,卻怎麼把你慣得這樣,已經五百多歲了,連個《慧琳音義》也背不好,當然……背不好也不是什麼大事,但你終歸不能讓娘親和父君丟臉啊。」
糯米糰子很有道理地嘟著嘴反駁:「阿離也不想的啊,可是阿離在智慧這一項上面,遺傳的是娘親而不是父君啊!」
鳳九撲哧一口茶噴出來,白淺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看向她,她一邊辛苦地憋笑一邊趕緊擺手解釋:「沒別的意思,最近消化系統不太好,你們繼續,繼續。」
待白淺轉了目光同糯米糰子算帳,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東華將魔族少主氣昏的那則傳聞。端著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就帶了一點笑意,垂頭瞧著身上的白衣,笑意淡了淡,抬手拂了拂落在袖子上的一根髮絲兒。
人生的煩惱就如同這頭髮絲般不可勝數,件件都去計較也不是她的行事。她漫無邊際地回想,算起來時光如水已過了兩千七百年,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記得,很多從前記得卻不怎麼願意主動想起,一來二去記得的也變得不記得了。避世青丘的兩百多年算不上什麼清靜,但這兩百年裡倒是很難得再想起東華,來到九重天,卻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看東華的模樣,並未認出她來,她真心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同東華,應的是那句佛語,說不得。說不得,多說是錯,說多是劫。
02
今日是連宋君親手操持的千花盛典的最後一日,按慣例,正是千花怒放爭奪花魁最為精彩的一日。傳說西方梵境的幾位古佛也千里迢迢趕來赴會,帶來一些平日極難得一見的靈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時人聲鼎沸,品階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場了。
鳳九對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熱衷,巧的是為賀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幾日前呈上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此時正由迷谷領著,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將軍佳人的折子戲。
鳳九提了包瓜子,拎了只拖油瓶,跨過第七天的天門去看戲。
拖油瓶白白嫩嫩,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糰子阿離。
第七天天門高高,濃蔭掩映下,只在千花盛典上露了個面便退席的東華帝君正獨坐在妙華鏡前煮茶看書。
妙華鏡是第七天的聖地之一,說是鏡,實則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幾億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夠,可在鏡中看到十幾億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興衰。
因瀑布的靈氣太盛,一般的神仙沒幾個受得住,就連幾位真皇待久了也要頭暈,是以多年來,將此地做休憩讀書釣魚用的,只東華一個。
鳳九領著糯米糰子一路走過七天門,囑咐糰子:「靠過來些,別太接近妙華鏡那邊,當心被靈氣灼傷。」
糯米糰子一邊聽話地挪過來一點兒,一邊氣呼呼地踢著小石頭抱怨:「父君最壞了,我明明記得昨晚是睡在娘親的長升殿的,今早醒來卻是在我的慶雲殿,父君騙我說,我是夢遊自己走回去的。」他攤開雙手做出無奈的樣子,「明明是他想獨占娘親才趁我睡著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欺騙,真是不擇手段啊。」
鳳九拋著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沒有第一時間跑去長升殿撓著門大哭一場給他們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糰子很是吃驚:「我聽說女人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結巴道,「原,原來男孩子也可以嗎?」
鳳九接住從半空中掉下來的瓜子包,看著他,鄭重道:「可以的,少年,這是全神仙界共享的法寶。」
東華托著腮看著漸行漸遠的一對身影,攤在手邊的是本閒書,妙華鏡中風雲變色一派金戈鐵馬,已上演完一世興衰,石桌上的茶水也響起沸騰之聲。
自七天門至排戲的承天台,著實有長長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處假山,糰子嚷著歇腳。兩人剛坐定,便見到半空閃過一道極晃眼的銀光,銀光中隱約一輛馬車疾馳而去,車輪碾過殘碎的雲朵,雲絮像棉花似的飄散開,風中傳來一陣馥郁的山花香。
這樣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來赴千花盛典。
馬車瞬息不見蹤影,似駛入了第八天,假山後忽然響起人聲,聽來應是兩位侍女在閒話。
一個道:「方才那馬車裡,坐的可是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
另一個緩緩道:「這樣大的排場,倒是有些像,白駒過隙,算來這位公主也被謫往下界已經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個又道:「說來,知鶴公主為何會被天君貶謫,姐姐當年供職於一十三天,可明了其中的因由?」
後一個沉吟半晌,壓低聲音:「也不是特別清楚。不過,那年倒確是個多事之秋。說是魔族的長公主要嫁入太晨宮,卻因知鶴公主思慕東華帝君而從中作梗,終沒嫁成。天君得知此事後震怒,將這位公主貶謫往了下界。」
前一個震驚:「你是說,嫁入太晨宮?嫁給帝君?為何天上竟無此傳聞?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這些染了紅塵味兒的事嗎?」
後一個緩了緩:「魔族要同神族聯姻,放眼整個天族,除了連宋君,也只帝君一人了。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插嘴的,再則帝君一向對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也許並不覺娶個帝後能如何。」
前一個欷歔一陣,卻還未盡興,又轉了話題繼續:「對了,我記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見得帝君,他身旁跟了只紅得似團火的小靈狐。聽太晨宮的幾位仙伯提及,帝君對這隻小靈狐別有不同,去哪兒都帶著的,可前幾日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見得帝君,卻並未見到那隻小靈狐,不知又是為何。」
後一個停頓良久,嘆道:「那隻靈狐,確是得帝君喜愛的,不過,在太晨宮盛傳帝君將迎娶帝後的那些時日,靈狐便不見了蹤跡,帝君曾派人於三十六天四處尋找,終是不得。」
鳳九貼著假山背,將裝了瓜子的油紙包拋起又接住,拋起又接住,來回了好幾次,最後一次太用力,拋遠了,油紙包咚的一聲掉進假山旁邊的小荷塘。兩個侍女一驚,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後漸無人聲,應是跑遠了。
糰子憋了許久憋得小臉都紅了,看著還在泛漣漪的荷塘,哭腔道:「一會兒看戲吃什麼啊?」
鳳九站起來理了理裙邊要走,糰子垂著頭有點兒生悶氣:「為什麼天上有隻靈狐,我卻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語,「那隻靈狐後來去哪兒了呢?」
鳳九停住腳步等他。
晨曦自第七天的邊緣處露出一點兒金光,似給整個七天勝景勾了道金邊。
鳳九抬起手來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仰著頭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頭瞪著糰子,「我說,你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點兒啊。」
糰子堅決地把頭扭向一邊:「不能!」
直到抬眼便可見承天台,鳳九才發現,方才天邊的那道金光並非昴日星君鋪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開外,著實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處,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台不知為何盡數淹沒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迷谷施了結界盡力支撐,烈火早已將台子上一眾瑟瑟發抖的歌姬吞噬殆盡。方才驚鴻一瞥的那輛馬車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馬車四周是一道厚實結界,結界裡正是一別三百餘年的知鶴公主。迷谷似在大聲地同她喊些什麼話,她的手緊緊握著馬車的車轅,微微側開的臉龐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後突然傳來一聲高亢嘶吼。
鳳九眯起眼睛,終於弄清了這場火事的起源:一頭赤焰獸正撲騰雙翼脫出火海,張著血盆大口,口中不時噴出烈焰,盤旋一陣又瞪著銅鈴似的眼重新沖入火海,狠狠撞擊迷谷的結界。那透明的結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後,舞姬們臉上一派驚恐之色,想必另有哀聲切切,只因隔了仙障,未有半點兒聲音傳出。就像是一幕靜畫,更令人感到詭異。
知鶴這一回上天,動機相當明確,明著是來赴連宋君的千花盛典,暗著卻是想偷偷地見一見她的義兄東華帝君。這個重返九重天的機會,全賴她前幾日投著白淺上神的喜好,在自個兒的仙山里挑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呈上來。因著這層緣由,也就打算順便看一看這些歌姬服侍白淺服侍得好不好。
卻不知為何會這樣倒霉,不知誰動了承天台下封赤焰獸的封印,她驅著馬車趕過來,正趕上這場浩大的火事。
她其實當屬水神,從前還住在太晨宮時,認真算起來是在四海水君連宋神君手下當差,輔佐西荒行雲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難得的一個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貶謫下界,領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職。
她也曉得,以她那點兒微弱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這頭凶獸的對手。她想著要去尋個幫手,但結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麼話,他似乎有辦法,但他喊的是什麼,她全然聽不到。
踟躕中,一抹白影驀然掠至她的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繡鞋輕輕點著氣浪,臂彎里的沙羅被熱風吹起來,似一朵白蓮花迎風盛開。
她看著那雙繡鞋,目光沿著飄舞的紗裙一寸寸地移上去,啊地驚叫出聲。
記憶中也有這樣的一張臉:涼薄的唇,高挺的鼻樑,杏子般的眼,細長的眉。只是額間沒有那樣冷麗的一朵鳳羽花。
可記憶中的那個人不過是太晨宮最低層的奴婢,那時她不懂事,不是沒有嫉恨過一個奴婢也敢有那樣一副傾城色,唯恐連東華見了也被迷惑,百般阻撓她見他的機會,私底下還給過她不少苦頭吃。有幾次,還是極大的苦頭。
她驚疑不定:「你是……」
對方先她一步開口,聲音極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為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術?天族封你為水神所為何來,所為何用?」
說完不等她開口反駁,已取出腰間長笛,轉身直入火海中。
多年以來,鳳九做兩件事最是敬業,一件是做飯,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兩百多年無架可打,她也有點兒寂寞。恍然看到赤焰獸造事於此,說自己不激動是騙人的。
茫茫火海上,白紗翩舞,笛音繚繞。那其實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裊裊孤笛纏著烈火直衝上天,將天河喚醒,洶湧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傾瀉而下,瞬間瓢潑。火勢略有減緩,卻引得赤焰獸大為憤恨,不再將矛頭對準迷谷撐起的結界,口中的烈焰皆向鳳九襲來。
這也是鳳九一個調虎離山的計策,但,若不是為救台上的迷谷及一眾歌姬,依她的風格應是直接祭出陶鑄劍將這頭凶獸砍死拉倒,當然,鑑於對方是一頭勇猛的凶獸,這個砍死的過程會有些漫長。可也不至於如現下這般被動。
鳳九悲切地覺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飾兩角,既吹著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劍斬妖。知鶴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糰子一雙小短腿跑得快些,將他們家隨便哪一位搬來也是救兵。
她一邊想著,一邊靈敏地躲避著赤焰獸噴來的火球,吹著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氣護體,她一身從頭到腳被淋得透濕。大雨傾盆,包圍承天台的火海終於被淋出一個缺角,赤焰獸一門心思地撲在鳳九身上,並未料到後方自個兒的領地已被刨出一個洞,獵物們一個接一個地都逃走了。
這麼對峙了大半日,鳳九覺得體力已有些不濟,許久沒有打架,一出手居然還打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回青丘怎麼跟父老鄉親交代呢。她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鑄劍了,但,若是從它的正面進攻,多半要被這傢伙躲開,可,若是從它的背後進攻,萬一它躲開了,自己反而沒躲開被刺到,又該怎麼辦呢……
在她縝密地思考著這些問題,但一直沒思考個結果出來的時候,背後一陣凌厲的劍風忽然而至。
正對面的赤焰獸又噴來一團熊熊烈火,她無暇他顧,正要躲開,不知誰的手將她輕輕一帶。
那劍風擦著她的衣袖,強大得具體出形狀來,似一面高大的鏡牆,狠狠地壓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陣銀光過後,方才還張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赤焰獸反噬回去。
愣神中,一襲紫袍兜頭罩下。她掙扎著從這一團乾衣服里冒出來,見到青年執劍的背影,一襲紫衫清貴高華,皓皓銀髮似青丘凍雪。
那一雙修長的手,在太晨宮裡握的是道典佛經,在太晨宮外握的是神劍蒼何,無論握什麼,都很合襯。
承天台上一時血雨腥風,銀光後看不清東華如何動作,赤焰獸的悽厲哀號直達天際。不過一兩招,赤焰獸便重重地從空中墜下來,震得承天台搖晃了好一陣。
東華收劍回鞘,身上半絲血珠兒也沒沾。
知鶴公主仍是靠著馬車轅,面色一片慘白,像是想要靠近,卻又膽怯。
一眾舞姬哪裡見過這樣大的場面,經歷了如此變故,個個驚魂未定,更有甚者開始小聲抽泣。
迷谷服侍鳳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壓驚,還不忘盡一個忠僕的本分數落:「你這樣太亂來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時趕到,不知後果會如何,若是有個什麼閃失,我是萬死不辭的,可怎麼跟你姑姑交代。」
鳳九小聲嘟囔:「不是沒什麼事嗎?」
她心裡雖然也挺感激東華,但覺得若是今日東華不來,她姑父姑姑也該來了,沒有什麼大的所謂,終歸傷不了自己的性命。抬眼見東華提劍走過來,覺得他應該是去找知鶴,起身往旁邊一張桌子讓了讓,瞧見身上還披著他的衣裳,小聲探頭問迷谷:「把你外衣脫下來,借我穿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