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菩提往生(4)
東華的衣襟微微敞著,露出一點兒鎖骨,面無表情地握著她的兜肚,很自然地遞給她。鳳九覺得真是天旋地轉,不知是去接好,還是不接好。
正僵持著,月亮門旁的無憂樹一陣大動,緊接著出現了連宋君翩翩的身影。看清他倆的情態,翩翩的身影一下子僵住,半晌,抽著嘴角道:「方才……扇子掉這兒了,我折回來取,多有打擾,改日登門致歉,你們……繼續……」
鳳九簡直要哭了,捂著臉一把搶過兜肚,轉身就跳牆跑了,帶起的微風拂開了娑羅樹上的大片繁花。
連宋繼續抽著嘴角,看向東華:「你不去追?」轉瞬又道,「承天台上你遇到的那位美人原來是青丘的鳳九?」又道,「你可想清楚,你要娶她做帝後,將來可得尊稱夜華那小子做姑父……」
東華不緊不慢地理衣襟,聞言,道:「前幾日我聽說一個傳聞,說你對成玉元君有意思?」
連宋收起扇子,道:「這……」
他續道:「我打算過幾日收成玉當乾女兒,你意下如何?」
連宋:「……」
鳳九一向是個不大拘小節的神仙,但這樣的性子,偶爾拘了一回小節,這個小節卻生出了不小的毛病,會有多麼的受傷就可想而知。
同東華的這樁事,鳳九傷得十分嚴重,在糰子的慶雲殿中足足頹了兩日才稍緩過來。但終歸是存了個心結,盼望誰能幫助她解開。白淺是不行的。
於是,鳳九踟躕地打了個比喻去問糰子,道:「倘使你曾經喜歡了一個姑娘,多年後你與這姑娘重逢,」她想了想,該用個什麼來作類比才足夠逼真,良久,肅然地道,「結果卻讓她知道你現在還在穿尿布,你會怎麼樣?」
糰子瞪著她反駁:「我已經不穿尿布很久了!」
鳳九嚴謹地撫慰他:「我是說假如,假如。」
糰子想了一會兒,小臉一紅,難堪地將頭扭向一邊,不好意思道:「太丟臉了,這麼的丟臉,只有鳳九你見著過去的心上人,結果卻把兜肚掉在對方面前那樣的事才比得上了。」繼續不好意思,又有點兒掙扎地說,「那樣的話,一定想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的啊。」
這之後,微有起色的鳳九又連著頹了三四天。
直到第四晚,白淺指派來的仙侍遞給鳳九一個話,說前幾日承天台上排戲的幾位歌姬已休整妥帖,夜裡將在合璧園開一場巾幗女英雄的新戲,邀她一同去賞,這才將她從愁雲慘澹的慶雲殿中請出來。
合璧園中,新搭的戲台上,一團女將軍穿得花里胡哨,咿咿呀呀哼唱得正熱鬧。
白淺握著一把白綢扇,側身靠近鳳九,道:「近幾日,天上有樁有趣的傳聞傳得沸沸揚揚,不曉得你聽說沒有。」咳了一聲,「當然其實對這個事,我並不是特別的熱衷。」
鳳九興致勃勃地端著茶湊上去,頓了頓,有分寸地說:「看得出來,你的確是不熱衷,其實我也不熱衷,但,你姑且一講。」
白淺點了點頭,緩緩道:「誠然,我們都不是好八卦他人之人,那麼你定是料想不到,從前我們一向認為很是耿介的東華帝君,他原是個不可貌相的,你三百多年前同他斷了那趟緣法,我看也是天意維護你,當真斷得其所。」
鳳九肅然抬頭。
白淺剝開一隻核桃:「聽說,他竟一直在太晨宮裡儲了位沉魚落雁似的女仙,還對那女仙榮寵得很。」
鳳九放下手中的茶盞,半晌,垂眼道:「如此說,這許多年他未曾出太晨宮,竟是這個因由?」笑了一笑,「誠然,身旁有佳人陪伴,不出宮大約也感不到什麼寂寞。」
白淺將剝了一半的核桃遞給她:「你也無須介懷,你終歸同他已無甚干係,我將這樁事說來,也不是為使你憂心。」
鳳九打起精神,復端起茶杯,道:「也不知被他看上的是誰。」
白淺唔了一聲,道:「我同司命打聽了一遭,當然我也不是特意打聽,我對這個事並不是特別有興趣。只是,司命那處也沒得來什麼消息。私底下這些神仙之間雖傳得熱鬧,對那女仙也是各有猜測,但東華和風月這等事著實不搭,除了他的義妹知鶴公主,他們也猜不出還有誰。不過,先不說知鶴這些年都在下界服罪,依我看,不大可能是她。」
鳳九端著杯子,出神地聽著。
白淺喝了口茶潤嗓,又道:「關於那女仙,確切的事其實就只那麼一件,說六七日前東華攜著她一同在太晨宮裡泡溫泉時,正巧被連宋神君闖進去撞見了,這才漏出一星半點兒關於這個事的傳聞來。」
白淺的話剛落地,鳳九一頭就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扶著地道:「……泡溫泉?」
白淺垂著頭詫異地看著她,得遇知音似的道:「你也覺得驚訝?我也驚訝得很。前日還有一個新的傳聞,說得條分縷析,也有一些可信。連宋君屬意的那位成玉元君,你識得吧?從前我不在糰子身旁時,還多虧了這位元君的照應。據說其實這位成玉元君,就是東華帝君和那女仙的一個私生女。」
鳳九撐著桌子沿剛剛爬起來,又一頭栽了下去。
白淺伸手將她拉起來,關切道:「這個凳子是不是不太穩當啊?」
鳳九扶著桌沿,乾笑道:「是台上的這個段子演得太好,令人心馳神往,情不自禁就有些失態。」面不改色地說完這一通瞎話,趁機瞟了一眼戲台,看清演的到底是什麼,眼角一抽。
明晃晃的戲台上,正演到英武的女將軍不幸被敵國俘虜,拴在地牢的柱子上,諸般刑訊手段,被虐待得十分悽慘。
白淺遙望戲台,目光收回來,神色複雜地看著鳳九:「原來……你好的竟然是這一口……」
「……」
鳳九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確:她是一個寡婦。
凡界有一句家喻戶曉的俗諺:寡婦門前是非多。鳳九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了這麼多年寡婦,門前沒染上半分是非,並不是自己這個寡婦當得如何模範,而要歸功於青丘的八卦氛圍沒有九重天的濃厚。但今日這一場戲她聽得十分憂心,她覺得,似她這般已經當了寡婦的人,著實不好再卷進這種染了桃色的傳聞。縱然是和東華的傳聞,趕在三百年前,是她想也想不來的好事。
鳳九有一個連白淺都比不上的優點。白淺是一遇上琢磨不透的事,不琢磨透不完事,她則是全憑本能行事。她覺得自己最大的優點其實並不是廚藝,司命誇獎她執著時是真執著,放手時是真瀟灑,她一向覺得自己的行事對得起這個名號。
前些時日是她沒有作好準備,後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句座右銘。她活了這麼三萬年,身邊累起的座右銘何止成千上萬,是以這一條她刨了好些日子才重新刨出來:「不同和其他女人有牽扯的男人好,和其他男人有牽扯的男人也不行。」她曾經要死要活地喜歡過東華,那時是真執著,但是東華沒有看上她,還很有可能看上了別人。她自降身份當他宮婢的時候,白在他宮裡掃地掃了幾百年,連句話也沒夠得上同他說一說。她覺得這個事兒,就當是從來沒有過吧,本來這個事兒,對東華而言可能就從未有過,如今她想明白了,旁的仙如何對東華,她也如何對他,這個才是正道,當然能躲還是躲一躲,免得生些什麼不必要的枝節。
她認清這個事,就開始十分注意同他保持一定距離,但不曉得近來這個距離為什麼越保持越近。她思慮良久,覺得應該再採取一些手段,努一把力,將他們倆的距離保持得更遠一些。
她剛剛作了這個決定,就十分遲鈍地發現,右手上常戴著的葉青緹送她的那隻茶色的水晶鐲子不在了。那是十分要緊的一隻鐲子。
她仔細地回想片刻,弄明白了,應是那一夜掉在了東華太晨宮的後府。
在他們保持一個更加遙遠的距離之前,她還得主動最後一次去找他。
正是風口浪尖,行事更須低調謹慎。但,欲不驚動旁人見東華一面,卻是件難辦之事。
鳳九一番思量,想到了五月初五,心中略有盤算。
東華身為天族的尊神,如今雖已半隱居在一十三天,到底還有一些差事尚未卸給天君,比如,掌管仙者的名籍。有道是「著青裙,上天門,謝天地,拜東君」,每年的五月初五,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中因清修而飛升的仙者,皆須登上三十六大羅天,在大羅天的青雲殿中,虔誠地拜謁一回東華帝君,求賜一個相宜的階品。
而一向的慣例是,待朝會結束,朝拜的眾仙散去,東華會順便檢視一下青雲殿中的連心鏡,再逗留個一時半刻。鳳九便是看中了這一時半刻。且,她自以為考量得很是周密。
五月初五,鸞鳥合鳴,天雨曼陀羅花,無量世界生出六種震動,以示天門開啟迎八荒仙者的祥瑞。
鳳九原本做的是一大早去青雲殿外蹲點的打算,臨了被糰子纏住大半個早晨,好不容易甩掉近來越發聰明的糰子,一路急匆匆到得三十六天天門外,並未聽聞殿中傳出什麼朝拜之聲。
鳳九揣摩著,大約朝會已散了。於是她抽出一張帕子做揩汗狀,掩了半張臉,問一個守門的小天將:「帝君他……一個人在裡頭?」
小天將是個結巴,卻是個很負責的結巴,攔在天門前道:「敢,敢問仙,仙者,者是,是何……」
鳳九捏著帕子,把臉全擋了,只露出個下巴尖兒來,道:「青丘,白淺。」
小天將一個恭謹大禮揖道:「回,回上神,帝君,確,確然,一人在,在裡頭……」
鳳九嘆了聲來得正是時候,道了聲謝,又囑咐:「對了,本上神尋他有些私事相商,暫勿放他人入內,回頭自會多謝。」說完仍是捏著帕子,要拐過天門。
小天將不敢阻撓,也不願就這麼放行,抓耳撓腮地想說點兒什麼。
鳳九拐回來:「見到本上神,你很激動?」想了想,道,「你有沒有帕子,本上神可以給你簽個名。」
小天將撥浪鼓似的搖頭,比畫著道:「帝君,君他一人,在,在……」
鳳九頓了一陣,了悟點頭:「他一個人待著已有些時辰了?」又道,「你是個善解人意的,那我得趕緊去了。」說完果真十分趕緊地就去了。
直到鳳九的背影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天將快急哭了,終於從喉嚨里憋出方才沒能一氣呵成的後半句話:「一人,在殿裡,會,會見,眾,眾仙,不,不便,相,相擾啊。」
三十六天的青雲殿乃九重天界唯一以青云為蓋、碧璽為梁、紫晶為牆的殿堂,素來貴且堂皇,但好在並不只金玉其外,倒很實用,隔聲的效果更是一等一的好。奈何鳳九並無這個見識,打點起十二分精神行至殿門處,謹慎地貼著大門聽了好一會兒,未聽得人聲,便覺得裡頭確實只東華一人。
鳳九幼時得白真言傳身教,討債的事,尤要戒寒暄一事,一旦寒暄了就不能成事,這事講究三個字:快、准、狠。那鐲子確然是落在東華的後府,但不得不防著他拒不承認,如此,更要在一開始便攢足氣勢一口咬定,將這樁事妥帖地硬塞到他的頭上,才好讓他給一個十全十美的交代。
鳳九醞釀了一時半刻,默念了一遍白真教導的三字真言:快、准、狠,深吸了一口氣,既快且准又狠地……她本意是一腳踢開殿門,腳伸出去一半微覺不妥,又收回來換手去推,這麼一攪,醞釀了許久的氣勢頓時趨入虛頹之勢,唯一可取之處是聲音挺大、挺清脆,響在高高的殿堂之上,道:「前幾日晚上,我的茶晶鐲子是不是落在你那兒……」最後一個疑問加質問的「了」字發音發了一半,硬生生停在了口中。
青雲殿中有人。
不只有人。有很多人。
鳳九愣愣望著躬身伺立於殿堂兩側的長串仙者,都是些布衣布袍,顯見得還未冊封什麼仙位。跪在金鑾之下的一個仙者手持笏板,方才許是正對著東華陳誦己身修仙時的種種功德。
此時這一長串的仙者定定地望住鳳九,震驚之色溢於言表。唯一沒有表現出異色的是高坐在金鑾之上的東華。他漫不經心地換了只手,撐著鑾座的扶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鳳九怔了一瞬,半隻腳本能地退出大殿門檻,強裝鎮定道:「夢遊,不小心走錯地方了。」說著另一隻腳也要退出朝堂,還伸出手來要體貼地幫諸位議事的仙者重新關好殿門。
東華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過來:「那隻鐲子,」頓了頓,「的確落在我這兒了。」
鳳九被殿門的門檻絆了一跤。
東華慢條斯理地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盈盈生輝的白玉簪,淡淡道:「簪子你也忘了。」
殿中不知誰猛咽了口唾沫,鳳九趴在地上裝死。
朝堂上一派寂靜,東華的聲音再次響起,冷靜地、從容地、緩緩地說:「還有這個,你掉在溫泉里的簪花。」頓了頓,理所當然地道,「過來拿吧。」
鳳九捂著臉扶著門檻爬起來,對著一幫震驚得已不能自已的仙者,哭腔道:「我真的是夢遊,真的走錯地方了……」
東華托著腮:「還有……」作勢又要拿出什麼東西。
鳳九收起哭腔,一改臉上的悲容,肅穆道:「啊,好像突然就醒過來,靈台一片清明了呢。」
她恍然大悟道:「應是虧了此處的靈光大盛吧。」
繼而她又上前一揖,凜然道:「此番,確然是來找帝君取些物什的,沒走錯地方,煩勞帝君還先替我收著。」
她不好意思又不失靦腆地道:「卻一時莽撞擾了眾位仙友的朝會,著實過意不去,改日要專程辦個道會向各位謝罪呢。」
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做下來,連她自己都十分驚訝,十分佩服自己。東華仍是沒反應,眾仙則是克制著自己不能有反應。
鳳九咬了咬牙,三步並作兩步登上丹墀。東華托著腮,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垂頭喪氣的一副悲容,眼中閃過一絲極微弱的笑,立刻又淡下來,伸出右手,十指修長,手上放著一隻鐲子、一柄簪、一朵白簪花。
鳳九有點兒茫然。
東華慢悠悠地說:「不自己拿,還要我送到你手裡?」
鳳九垂著頭飛快地一件件地接過,裝得鄭重,似接什麼要緊的詔書,接住後還不忘一番謙恭地退下,直退到殿門口。強撐過這一段,強壓抑住的丟臉之感突然反彈,臉上騰地一紅,一溜煙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