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計中計
「不用了。」
蘇淺瓔微笑頷首,眼神卻是冷漠。
「今日我們已多有打擾,如今時間也不早了,公主安心養病,我等就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探望公主。」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姐弟倆對峙,旁人還是莫要插足得好,以免引火燒身。
寧曄深深看她一眼,眼中神情難以言訴,最後只說了一句。
「其哲,送蘇姑娘和昭華公主出府。」
「是。」
公主府里多的是下人做這些事,寧曄卻交給了自己的貼身侍衛,擺明了是對舜英的質疑和漠視。
孟淑貞還在暗恨鳳昭華肯定是故意打翻她做的點心,根本就沒意識到這屋子裡僵硬凝滯的氣氛。見蘇淺瓔和鳳昭華要走,自是樂見其成。
嘴角的笑容還未揚起,便聽得寧曄道:「榮國夫人也回去吧,皇姐需要靜養,夫人若是心中掛懷,便在府中燒香祈福,不必日日躬親。」
孟淑貞一怔。
可能是剛才寧曄願意吃她的點心讓她覺得寧曄對她始終是有幾分舊情在的,所以看不得她被舜英折辱,故而出言維護。
心中升起滿滿的喜悅。
她語氣里滿含柔情,「是。」
說完便扶著丫鬟小春的手走了出去,神態頗有幾分自得和驕傲。
屋子裡頓時只剩下了姐弟兩人。
舜英臉色還有些陰沉,死死的看著寧曄。
寧曄目光掃過滿地的點心,嘴角噙起淡淡嘲諷。
「斷魂草!呵呵~皇姐可真是捨得。」
舜英抿唇,並未試圖辯駁或者否認。
「反正你也不喜歡孟淑貞,我看著她整日在我跟前晃悠也著實覺得煩。你懶得對她這樣的女人動手,那就由我來,皆大歡喜,不是麼?」
「是,是皆大歡喜。」
寧曄嘴角的笑越發嘲弄,「利用孟淑貞給鳳昭華下毒,瓔瓔自會救她。可她在你府中被人下毒,孟淑貞必死無疑。可堂堂一國公主,無故遭此罪,豈是孟淑貞一條命可以相抵?白鳳國追究起來,你便會大義凌然的將整個平江王府拿出來頂罪。平江王府已經沒落,時隔十年,你卻依舊不願放過。」
「皇姐,你再次讓我見識到了你的冷血自私。」
他一字一句說著,眼神越發冰冷厭惡,以及微微失望。
「當然,還有一個解決方案,聯姻。」他嘴角扯動一抹涼意,「你給了我兩難的選擇,要麼保住平江王府,要麼娶鳳昭華。皇姐,你果然不愧是我的親姐姐。這一次,你是否又要說,這是為我好?」
舜英目光清冷。
「曄兒,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不該如此心軟。更不該以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
斷魂草對寧曄來說自然不算什麼,舜英知道,但關心則亂,才會恐慌異常。
寧曄冷冷的看著她,眼神微微荒涼。
「我只是不明白,縱然干我將皇姐逼至如今這般地步,皇姐也未曾怨懟。十年了,皇姐為何就獨獨容不下一個再無可能翻身的平江王府呢?」
「你不一樣。」
舜英回答得理所當然而問心無愧。
「那我是否該慶幸?」寧曄神色有些疲倦,「皇姐,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舜英呼吸一滯。
「曄兒…」
寧曄語氣漠然,「皇姐,你好好休息吧,臣弟告辭。」
他轉身走出去,背影決然。
砰——
舜英氣得直接將玉枕摔在了地上。
……
「殿下!」
在門口,鳳昭華叫住了寧曄。
寧曄腳步微頓,見她一個人,眼神動了動。
「今日讓公主受驚,曄深感抱歉。」
鳳昭華看著他,目光里划過多年前初見的情形。
那時她隨皇叔出使重音,宮宴之上,觥籌交錯,歌舞昇平。他安靜坐著,像是脫離這喧囂塵世中遺世獨立的仙人。
她為此記了數年。
今日——
鳳昭華斂眉,掩下眸中情緒,淡淡微笑。
「其實我很好奇,若今日舜英公主得逞,殿下該如何選擇?」
都是聰明人,有些事情自不必再掩藏。
只是寧曄有些意外,她竟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戳穿。
她在問他,如果今日她真的中毒,他是會選擇捨棄平江王府,還是娶她。
寧曄微微笑著,眼神溫涼。
「在重音,很多不必要存在的如果,曄都不會讓它發生。」
言下之意就是,在重音,一切都由他說了算。
這話說得很是狂傲。
鳳昭華卻知道,這並非信口開河。就如同方才那般急迫的情勢,他依舊能在最後關頭趕來阻止。
對舜英公主,寧曄總是會抱有一分仁慈。即便如此,他依舊可以杜絕所有意外的發生,更何況是其他?
鳳昭華微微的笑起來,眼底划過瞭然的失落和釋然。
「寧曄。」
她抬頭看著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便是連一個乾脆的拒絕,都不肯給我麼?」
有些事情,既然彼此都已心知肚明,那又何必再偽裝矜持有口難言?
寧曄第一次正視鳳昭華。
「公主想要如何乾脆?曄定不負公主所託。」
鳳昭華失笑,神情苦澀卻並無怨念。
「我非死纏爛打之人,也不喜歡強求。我只是…想聽你親口拒絕我,那樣我才會徹底死心。」
她仰頭,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一天,情勢所逼,再別無選擇的前提下,你可否會娶我?」
這話問得已是很大膽了。
寧曄深深看她一眼,「不會!」
他不看鳳昭華,神情未有任何變化,道:「公主既是心情之人,就該懂得,有些事是不由自主的。我不想勉強自己退而求其次,公主也不是個會委曲求全之人。」
鳳昭華臉色有一瞬的蒼白,而後垂眸,慢慢的笑了。
「對。」
她抿唇,道:「我不希望成為你眼中的殘次品,也不會委屈自己。所以,感謝你斬斷了我心中最後一絲幻想。」
她退後兩步,屈膝一禮。
「昭華告辭。」
她轉身離去,背影驕傲。直到上馬車,車簾落下,神情也沒有半分的受挫和幽怨。
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她不會縱容自己因他今日有目的的相救而心存僥倖,也不許自己沉淪在他對別人的柔情里越陷越深。
她是鳳昭華,是白鳳國的公主。
她不會如同一般女子那般,一生活在兒女情長之中,慢慢衍生成為一個深閨怨婦。
這樣的結局很好。
他沒有因為時局需要而對她若即若離,也不曾因有了心上人還與她曖昧。
她不曾看錯他,也不曾錯付真心。
她只是,來得太晚,太晚…
眼中有酸澀的淚水不斷落下,她並未拭去。
她已不曾轟轟烈烈的愛過,又豈會殘忍的讓自己將眼淚都留在心裡。
她放任自己撕心裂肺的痛那麼一次。
這一生,只有這一次。
哭完了,她還是白鳳國最高貴的公主。一個,心中再也容不下兒女私情的公主。
……
蘇淺瓔的馬車並未走遠,以她的功力,自然將二人的對話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她在心中嘆息一聲。
就算沒有政治因素和個人私利,寧曄和鳳昭華,仍舊不適合做夫妻。
他們兩個人太像了。
都善於偽裝和隱忍,連笑起來的樣子都如出一轍。
太過相像的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面鏡子,日日相對就仿佛在顧影自憐,沒有發展的空間。
如果摒除國界,她倒是覺得,這兩個人適合做知己朋友。
但是,曾經深愛過,又怎會心如止水?
鳳昭華那般驕傲的女子,這一生怕是再不願再踏足重音了吧。
正想著,便聽到一個聲音傳來。
「你在同情她,還是在同情我?」
蘇淺瓔一怔,側頭望過去。寧曄的馬車和她平行,正撩起車窗的帘子與她說話。
她揚眉。
「我在同情自己。不過就是來探個病,卻險些又被暗算。果然,我與你那皇姐八字相剋,日後我還是離她遠點比較好,省得哪日被他算計得命都沒了,那才叫冤。」
寧曄笑一笑,忽然道:「瓔瓔,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額…
太子殿下,這當街表白,可不是您的風格啊。
她神情淡定,一本正經道:「能準確測量並且衡量自己喜歡一個人的程度,那叫欣賞,不叫愛。」
寧曄又是一笑,目光里划過難言的情緒。
「因為你從來都活得理所當然的問心無愧。」
蘇淺瓔眨眨眼。
什麼意思?
寧曄看著她,眼神從遙遠的世界渡過歲月長河,流連至她的臉上。
「無論是我,玉初,還是我皇姐,以及鳳昭華。身在皇室的人,一聲註定身不由己。沒有人可以真正的坦然和問心無愧。就如同我,我無法問心無愧的面對平江王府的沒落,也無法理所當然的覺得你欠了我的,就該還。」
他眼神有些飄忽。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是與你在一起,都會讓我倍感輕鬆和愉悅。所以瓔瓔,你讓我如何放手?」
蘇淺瓔沉默半晌,道:「我聽明白了,你是把我當做了解壓器。」
寧曄失笑。
「瓔瓔,拒絕我的話你說過不止一次,我也不是不能承受。所以,你不必偽裝『善解人意』來避免我的難難堪和落魄。」
蘇淺瓔摸摸鼻子,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我何時偽裝善解人意了?別那麼自作多情好不好?我只是想換種更高明的方式拒絕而已。你瞧,你聽懂了,就說明我有進步。作為朋友,你該誇獎我的機智,而不是戳穿我讓我下不來台。」
寧曄又是一聲低笑。
「剛才出來的時候,我就在想,你是否會因為今日之事與我永遠劃清界限?如此看來,我的確是多慮了。最起碼,你還當我是朋友,不是麼?」
蘇淺瓔正色道:「準確的說,是恩人。我這人雖然滿身缺點,但最起碼我懂得知恩圖報。你三次在我性命垂危之時出手相救,我記恩。當然,你若當我是朋友,我也不會矯情的拿什麼男女有別來搪塞你。因為朋友兩個字,本身就具備一定的距離。」
她雙手一攤,「吶,是你拒絕了我的『善解人意』,那我就只能知趣的坦誠相告了。你不會因此記仇吧?」
「不會。」
寧曄笑得很溫和,眼神瞥向某個方向。
「他來接你了。」
話音剛落,蘇淺瓔就覺得坐墊沉了沉,回頭便不出意料的對上玉初的眼睛。
「阿初。」
「嗯。」
玉初看一眼窗外的寧曄,寧曄對他有禮的點點頭。
「明日中秋晚宴,曄會派人來驛館接兩位入宮赴宴。」
「有勞。」
玉初神情冷淡,惜字如金。
寧曄笑著放下了車簾,馬車立即就往太子府的方向駛去。
玉初這才看向蘇淺瓔。
「今日在公主府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自從公主府走水以後,寧曄就將玉初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線給拔除了,他無法第一時間得到準確的消息。
蘇淺瓔大概講精華日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微微蹙眉。
「其實我不太明白,按理說舜英早就大勢已去,平江王府也沒落很多年了,寧曄既沒有趕盡殺絕,這其中固然有對孟少澤的感念之情,卻也是肯定平江王府再也翻不起浪來才是,否則他不會這麼的無動於衷。舜英為何要在沉寂那麼多年以後,突然對平江王府下手?」
玉初也蹙了蹙眉。
這的確不太合理。
然而他只是道:「舜英本就是個心思難測之人,很多事,她只是憑自己高興也就那麼做了,根本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或許吧。」
蘇淺瓔嘆息一聲,靠在他身上。
「阿初,我突然覺得我真幸運。」
「嗯?」
蘇淺瓔伸手抱住他的腰,「這世上那麼多人愛而不得,那麼多人有緣無分,那麼多的勞燕分飛。幸虧你沒有因等待我的時間太長而失去耐心,幸虧我及時醒悟,幸虧,我沒有錯失你。否則,我一定會抱憾終身。」
玉初攬著她,道:「怎的突然變得如此傷春悲秋了?」
蘇淺瓔便與他說起了鳳昭華和寧曄。
玉初聽完後,只評價了一句。
「昭華公主,是個極聰明之人。」
蘇淺瓔明白他的意思。
對自己都那般冷血的人,能不聰明麼?
「阿初,你之前答應她去白鳳國,是不是有什麼計劃?」
玉初頓一頓,低頭看著她。
「我以為,這個問題,你會在我們離開重音的時候才問。」
蘇淺瓔苦笑。
「雖然我對政治的敏銳度不及你們這些從小就身處皇權的人,也不至於看不懂如今四國之間的暗潮洶湧。」
她嘆息一聲。
「從符焰谷覆滅開始,我就知道,四國平衡的局面終將打破。師父未曾插手,是因為他已無能為力。而且維持四國和平是因為不希望天下百姓再受戰亂之苦,可若勉強鎮壓,只會讓各國積怨,也會尋找各種各樣的藉口開戰。到那時候,一樣改變不了血流成河的局面。」
「從前我遊走江湖,也看過許多的刀光劍影,血腥廝殺,以為那便已經是殘酷的極致。可在我親臨戰場後,親眼目睹了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場景,真的沒辦法再自欺欺人的無動於衷。」
「白鳳國與天熙聯姻是一個開始,也是一個導火索。而因為我的關係,你自是不會與寧曄交好的。到時候,其餘兩國聯盟發兵,無論是玉照還是重音,都無法獨善其身。所以,唯一解決這個局面的途徑,就是破壞兩國聯姻。」
她說到此,頓了頓。
「今日舜英安排了這麼一出,其實也有這個目的在的吧?昭華若死了,所有人都脫不了干係。到時候白鳳國和天熙發兵,你便是為了維護我,也會暫時與重音聯盟。可若她沒死,舜英剛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要麼就是剷除平江王府,要麼就逼寧曄娶了昭華。這樣一來,玉照國,就成為了最孤立的那一個。」
不得不說,舜英真的是心機深沉如海。
明知道她精通毒物,照樣堂而皇之的當著她的面下毒。振奮從容與大膽,世上少有人及。
蘇淺瓔有些著惱怒。
「看來我今日去得真不是時候,舜英居然沒有發病,而且思路還那麼清晰,想要再次算計我。她這是不甘心被你報復麼?」
玉初的眼神,有些冷。
「她是記不住教訓。」
蘇淺瓔立即抬頭看著他。
「你想做什麼?」
玉初摸著她的頭,輕聲道:「縱然我知道她奈何不得你,但是上次的警告她既不放在眼裡,那我又何必再手軟?放心吧,這一切都交給我。等寧曄登基大典過後,我們就走。」
蘇淺瓔雖不知道他有什麼計劃,但那必定是針對舜英的。
她本就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聖母。
舜英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計她,她又何必再手軟?
「嗯。」
……
當夜,蘇淺瓔正準備睡下,門外卻傳來敲門聲。
「誰?」
「瓔瓔,是我。」
是鳳昭華的聲音。
蘇淺瓔眼神微動,走過去,打開了門。
夜色朦朧,廊前宮燈搖曳。她站在門口,擋住了光,鳳昭華的臉色在昏暗的陰影下看不清,只感受得到她微微的落寞和蕭瑟。
她仰頭對著蘇淺瓔一笑。
「晚上我想和你睡,可以麼?」
蘇淺瓔一愣,「當然可以。」
她側開身子讓鳳昭華進來。
今日離開的時候,鳳昭華哭過了,蘇淺瓔看得真切,此時她也並未用妝容掩蓋。那雙有些紅腫的眼睛,就這樣暴露在蘇淺瓔面前。
蘇淺瓔默默的給她倒了杯茶。
「我只喝涼茶,也不知道你是否習慣。」
「謝謝。」
鳳昭華捧著茶杯,道:「再涼,也涼不過心。」
蘇淺瓔沉默,心中感覺複雜。
來這個世界十多年,以前闖蕩江湖的時候,自然也結識過不少朋友。但為避免自己身份暴露,她不曾與任何人深交,而且總是來去匆匆。
後來有鎖煙跟在身邊,雖然是以丫鬟的身份,她卻也視其為好友。
剩下的,便只有鳳昭華了。
想起她們遲早都是對立的雙方,蘇淺瓔心中便難掩蕭索和低落。
鳳昭華喝了口涼茶,抬頭對上蘇淺瓔複雜的眼,笑著道:「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她微微垂眸,「我從小在冷宮長大,見多了人情冷暖,勾心鬥角,以為這世上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夠讓我心軟動容。卻沒想到,我還是犯了身為女人都會犯的通病,逃不過一個『情』字。」
蘇淺瓔抿唇,道:「乾坤交替,陰陽相和,這本就是自然規律。只要是人,都有七情六慾額,為何要勉強自己去逃避?昭華,你並沒有錯。」
「是,我沒錯,錯的是…」
她默了默,轉頭看向漆黑的窗外,眼神淡淡憂傷。
「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也不愛我的人。」
蘇淺瓔呼吸一滯。
「昭華…」她有點艱澀道:「你是不是…恨我?」
「為何要恨你?」
鳳昭華回過頭來看著她,眼神清明,未有半分掩飾和說謊的痕跡。
「如果沒有你的存在,他才會喜歡我,那同樣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不會如此委屈自己,我亦不會。從前我羨慕你,羨慕你能得到我一直奢望卻得不到的東西。可是…」
她笑容呆了幾分苦澀。
「既然那本就是奢望,自然也不可能會屬於我。我若想不透,再與他人為難,苦的,還是自己。」
白玉茶杯被她握在手中,她雪白的手指幾乎與茶杯同色。
「其實我很早以前就看出來了,他心裡住著一個我無法撼動的人。我想要知道,那個人是誰。同時我也明白,當我知道的那一天,也就等於將自己打入了無間地獄。我不想那麼早的面臨絕望,所以一直自欺欺人的等待著,等待著…他的拒絕。」
最後四個字,她語氣輕柔,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茶杯很輕,很小巧。她卻用雙手捧著,緊緊的,嚴絲合縫的捧著。里仿佛要將自己手心的溫暖傳遞到茶杯上,然後再由杯身再來暖自己的手。
曲線救國的…折磨自己。
蘇淺瓔看著,卻並未阻止。
她需要用另一種痛,來轉移這一刻的撕心裂肺。
「今天,他總算給我判了死刑。」
鳳昭華微微的笑起來。
她本就長得極美,笑起來的時候也如同一道絕美的風景線,曲水流觴,潺潺溫柔。
「我很慶幸,真的,瓔瓔。因為我一遭就知道,那是不屬於我的東西,所以從未抱著占為己有的想法。我很慶幸當初懵懂時期理智的克制了自己,不至於今時今日讓自己陷入狼狽境地。」
「那些年,總就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不曾有人與我唱過。如今這齣戲即將謝幕,自然也該我一個人,退場。做不到雲淡風輕,最起碼我能做到不脫離帶水,藕斷絲連。」
「這樣,很好,不是麼?」
她莞爾,眉眼彎彎,眼神如霧如水,溫潤而讓人心疼。
蘇淺瓔嘆息一聲,走過去。
「我知道你不需要任何安慰,只需要一個傾聽者,我很樂意做這個觀眾。但是,這齣戲我只看到了結果,所以,別指望我給你鼓掌喝彩哦。」
鳳昭華撲哧一聲就笑了,眼中卻有淚光閃閃。
「瓔瓔。」
她聲音有著壓抑不住的低啞。
「謝謝你。認識你,亦是我的慶幸。」
蘇淺瓔走過去,兩人一站一坐,站著的沒有居高臨下,坐著的也沒有仰望不及。
「如果想哭,就哭吧,我不會嫌你吵鬧的。」
鳳昭華吸了吸鼻子,有些鼻音道:「拜託,我現在很脆弱,不指望你安慰我,也別這麼打擊我行不?」
「我什麼時候打擊你了?」
蘇淺瓔振振有詞,「我本來都要睡覺了,你卻跑來找我傾訴你的情史。要知道,我這個人是很討厭麻煩的。我睡覺的時候,是堅決不許別人打擾的。所以,我對你已是特例,不要不識好歹得寸進尺。」
人在傷心難過的時候,安慰有時候只會適得其反,結果很可能是,安慰的那個人跟著一起哭哭啼啼傷春悲秋。
倒不如換種方式。
果然,鳳昭華忍不住道:「你這是身為朋友能說得出來的話麼?」
「那我不管。」
蘇淺瓔道:「反正你也不需要我安慰,也不需要我同情,總不至於讓我陪著你一起哭吧?雖然美人哭叫梨花帶雨,不哭叫泫然欲泣。可前提是,要有人欣賞才行。你說說,我們兩個女人,互相對著哭,誰會欣賞?」
鳳昭華再也忍不住了。
「我真是佩服你,什麼歪理在你口中都能變得理所當然,金玉良言。」
「吶,既然知道是金玉良言,就該好好聽著,要知道,我很少施教的。」
「是,多謝姥姥教導,晚輩感激不盡。」
鳳昭華忍著笑,學者她的樣子,一本正經的說道。
蘇淺瓔瞪著她,悶悶道:「你什麼不好學,學那個花孔雀做什麼?」
「花孔雀?」
鳳昭華愕然看著她,似乎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
蘇淺瓔則是一臉的嚴肅。
「難道不對麼?他一個大男人,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還愛臭美,明明一把年紀了非要裝成英俊小生在外欺騙良家婦女,自戀得天怒人怨。我叫他花孔雀算是客氣的,要不是看在他長得還不錯的份兒上,就該叫山雞了。」
鳳昭華已經捂著肚子笑起來了,她笑得眼淚飛濺,笑得肆無忌憚。
這一生,從未這般放肆的哭過,從不曾這般放肆的笑過。
她最愛的男子讓她痛過。
她最好的朋友,卻用一杯涼茶,暖了她十六年來涼透的心。
入睡之前,鳳昭華對蘇淺瓔說了一番話。
「瓔瓔,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麼,無論你我最後是否會因為家國立場而刀劍相向,我永遠都視你為知己好友。如果我比你先死,你可否幫我一個忙?將我的骨灰,灑向西北高闊的天,讓我隨著北雁南飛,無拘無束,再不用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宮腔之中。每一天,都在垂死掙扎。」
「好。」
蘇淺瓔睜著雙眼看著天青色的床帳,勾了勾嘴角。
「不過我覺得,很可能我比你先死。到那時候,如果有機會,你每年清明節的時候,給我多燒點紙錢就行了。我可不想因為沒錢,而吃別人的殘羹冷炙。」
鳳昭華眉眼溫潤。
「好。」
在蘇淺瓔的認知里,鳳昭華從來都不是個悲觀的人。縱然失戀,也不至於會將她打倒。然而今晚,她說的話,像是一個有預見的遺言。
西北的天空…是重音。
她是希望,死後的自己,不再受家國使命的束縛,那樣轟轟烈烈不顧一切的追隨自己的心上人而去麼?
如果一個人所有的勇氣,終止於那些不可推卸的責任,該有多麼無奈和蒼涼?
她明明是一個花季少女,十六年華,如同即將綻放的花苞。未曾迎來她的春天,卻已遭受到寒風的摧殘而過早的凋謝。
如斯…淒涼。
蘇淺瓔看著身邊沉睡的鳳昭華,卻是再也沒有睡意。
人生那般多的意外和不得已,能夠有珍惜眼前光景的機會,該是如何的幸運?
她抿唇,微微的笑了起來。
**
鳳昭華果然非尋常女子,失戀的打擊對她來說只是暫時的。第二天醒來,她依舊如同平常那般溫婉和雲淡風輕,甚至在去參加宮宴的路上碰上寧曄,也沒有昨日裡面對他時的諸多情緒,而是謙和矜持,又不失落落大方的微笑。
「寧太子。」
她穿著代表自己身份的流彩暗花雲錦宮裝,亭亭玉立的站在距離寧曄三步之外的地方,微笑著打招呼。頭上插著的玫瑰晶並蒂海棠修翅玉鸞步搖在今夜圓月的折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襯著唇邊完美的笑,美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寧曄亦若無其事的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蘇淺瓔遠遠的看著,心中不無感嘆。
鳳昭華這份氣度,可是自己萬萬不及的。
「她若是沒有身在皇室,該多好啊。」
玉初卻道:「不為情愛所牽絆眷念的女人,必是野心十足。」
「嗯?」
蘇淺瓔反應過來,歪頭看著他淡漠的目光,挑眉道:「你的意思說,我沒野心咯?」
玉初回道:「你最大的野心,不就是我麼?」
蘇淺瓔噎了一下。
身後慕容鎖煙已經忍不住捂唇輕笑。
蘇淺瓔不甘示弱,道:「我以為燕綏那廝已經夠自戀,沒想到比起你,那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啊。」
玉初含笑道:「近墨者黑,還是近朱者赤。都由你選擇。」
蘇淺瓔翻白眼。
「你挖坑給我跳是吧?我偏不選,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那嬌態可愛的模樣,讓身後慕容鎖煙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蘇淺瓔回頭瞪著她。
「不許笑。」
「哦。」
慕容鎖煙立即不笑了,眼神里笑意卻止都止不住。
「好了,走吧。」
玉初眼神寵溺,牽著她的手往天波殿的方向而去。半路蘇淺瓔想要出恭,玉初安心她迷路,便讓慕容鎖煙跟著她。卻在回來的途中,看見兩個人。
寧曄和榮國夫人孟淑貞。
他們在一個看似很久都沒有人居住的宮殿前,旁邊種著兩顆合歡樹。
寧曄背對著孟淑貞,神情在夜色里無法分辨。
蘇淺瓔趕緊拉著慕容鎖煙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躲起來。
聽人牆角這種事不好,她本想走。但此時周圍無人,兩人一走,寧曄就會發現,戳穿了更不好。只有等他們說完了,先走,她們再行離去。
「殿下。」
孟淑貞的聲音溫柔而嬌媚,即便是隔了一段距離,蘇淺瓔也能感受得到她含情脈脈的目光。
「昨日在公主府,幸得殿下為淑貞解圍,淑貞,感激不盡。」
得,連妾身都不稱了,直接改為淑貞。
嘖嘖,看來昨日寧曄用於威脅警告舜英的舉動,讓這位嬌滴滴的大美人誤會了啊。
寧曄語氣依舊冷淡得不近人情。
「皇姐脾氣不好,近來又病痛纏身,越發急躁。恐擾了貴客,本宮自該替皇姐賠不是。」
言下之意就是,和你沒關係,不要自作多情我是在幫你。
可陷入感情漩渦的女人,哪裡聽得懂他的暗示?
孟淑貞自發的將那『貴客』代入了自己,眼神越發溫柔,語氣也越發嬌柔。
「你我自小相識,不分彼此,何談…」
「榮國夫人。」
寧曄看起來已被她的自以為是耗光了耐心。
「本宮早已與你說得清楚明了,若你這些日子受皇姐影響,腦子也跟著糊塗了,那麼就回去多抄抄佛經燒燒香,或可神智清明些,也省得日後亂說話,給自己徒惹麻煩。」
孟淑貞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之間又變得如此冷漠。
「小曄…」
寧曄回頭,眼神極冷。
孟淑貞嚇得退後幾步,倉皇的改口。
「殿下。」
寧曄收了目光,轉身就走。
「殿下!」
孟淑貞哪裡甘心?徒步向前,想要叫住他。然而寧曄步子快得她根本就追不上,她嬌生慣養,跑了幾步就累了,停在原地氣喘吁吁,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道:「公主的病並非偶然,而是人為。」
寧曄疾走的腳步猛然一頓。
孟淑貞眼神一亮,繼續說道:「是蘇淺瓔,昨日公主親口說的,是蘇淺瓔給公主下的毒。這等蛇蠍心腸的女子,簡直喪心病狂,殿下可切勿被她美麗的外表給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