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雪崩
鳳昭華的骨灰罐,是雲景落從白鳳帶來的。
寧曄並沒有接過來,而是深深的看著蘇淺瓔。
「瓔瓔,你會為她的死感到難過麼?」
蘇淺瓔知道他言下之意,抿了抿唇,道:「朋友之義,那是必然。將來你若死在我前頭,我也會為你燒香的。」
寧曄笑一笑。
「瓔瓔,你明明那麼善良,卻總是對我一個人殘忍。」
蘇淺瓔道:「你明明數次救我於危難,卻總是對我一個人步步緊逼。」
寧曄不語,眼神像是夏日裡霧氣蒙蒙的晨曦,將所有心事通通埋葬。
「這座皇宮最高的地方,在九重樓閣。迎著這冬日裡的寒風,可以讓她看盡整個長京的風光。」
蘇淺瓔揚眉。
哪怕鳳昭華已經死了,他也始終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聽說太上皇染病多時,我想去看看。」
寧曄看她一眼,「難得你有這個興致。」
然後就帶她去了。
太上皇病了已有月余,他本就年紀大了,再加上常年累月縱情聲色,掏空了身子,上一次受傷便如同一個導火索,這一病就再也沒有痊癒過,總是反反覆覆。
還沒走進去就聞到濃烈刺鼻的藥味。
「參見皇上!」
伺候的宮人們從門口跪了一地。
「下去吧。」
「是。」
寧曄帶著蘇淺瓔去了內殿,太上皇用了藥,半靠在榻上,神色疲憊,耳鬢掩不了的灰白蒼老。眼神淡淡掃過寧曄,最初的憤怒已經蕩然無存,只餘下無能為力的疲倦。
「父皇。」
寧曄語氣平靜,沒有半分波動起伏。
太上皇淡淡的嗯了聲。
「坐吧。」
然後又將目光落在了蘇淺瓔身上,帶幾分訝異。
「蘇姑娘也來了啊。」
他目光有些渾濁,卻沒了平日裡那種色授魂與的風流荒唐,看來這一病,腦子倒是清楚了不少。
蘇淺瓔抿出一抹笑來。
「聽聞太上皇身體抱恙,不知近來可好些了?」
太上皇笑了聲。
「將死之人,好與不好都不重要。」
蘇淺瓔不說話了。
看得出來,太上皇對寧曄分明怨念頗深,卻拿他無可奈何。
寧曄淡淡道:「父皇切勿如此悲觀,您只需按時服藥,靜心修養,很快就會好的。」
太上皇看他一眼,眼神淡而涼,換了話題道:「大婚定在哪一日?」
蘇淺瓔下意識的皺眉。
寧曄淡定自若,「瓔瓔還未康復,近來有冬雪不斷,故而婚期定在年後。」
這話反倒像是說給蘇淺瓔聽的。
如今已經是臘月中旬,年後的話,也就是說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
太上皇嗯了聲。
「大婚和冊封大典同時舉行,章程頻繁,可有在準備了?」
「禮部那邊已在著手準備。」
蘇淺瓔第一次看見這對父子倆單獨相處,總覺得十分怪異。
不像父子也不像敵人,要說陌生人吧,好像又有哪裡不同。
她覺得,寧家的人,個個都是奇葩。
太上皇身體每況愈下,短暫寒暄幾句話後,他便睏乏了,寧曄便帶著蘇淺瓔告辭離去。
「你父皇病得這麼嚴重,你還有心思大婚,不怕朝臣非議說你不孝麼?」
迴廊上,蘇淺瓔對寧曄如是說道。
寧曄卻道:「正是因為父皇病體沉珂,更需要喜事來沖一衝喜,心情好了,說不定也就不藥而愈了。」
蘇淺瓔道:「你若是多納幾個妃子,讓他早日抱上孫子孫女,說不定他會更高興。你要知道,這老人嘛,年紀大了,也沒心思爭權奪利了,最想要的就是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寧曄側眸看著她。
「這種話,你便也只能在我面前面不改色的說出來。」他語氣不知是嘲諷還是悲哀,「我可是聽說,你住進宸王府那一日起,玉初就驅逐了府中佳麗三千。」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低沉。
「瓔瓔,他能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蘇淺瓔不語。
寧曄也不在意她是否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繼續說道:「他對你一心一意忠貞不二,我也可以為你虛空後宮。」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蘇淺瓔無動於衷。
「將心比心。」她不看寧曄,語氣淡如止水,「我也只有一顆心。」
她的心給了玉初,便不會再收回來。
就如同他的執著一樣。
其實這本沒有什麼對錯是非。
左右不過是愛和不愛而已。
「寧曄。」
蘇淺瓔低頭走在里側,輕輕道:「如果可以,我真的不願與你走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哪怕是時局需要,你我立場相悖,那也只是出於道義和責任上的對立。可如今你的所作所為,已將我逼至絕境。」
寧曄看著前方,語氣淡靜。
「瓔瓔,你有你的康莊大道。我卻早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我,別無選擇。」
蘇淺瓔默然。
寧曄又道:「你說得對,我一直在逼你。逼你…恨我。可即便是這麼微薄的感情,你也吝嗇於給我。瓔瓔,以前我總以為,我之錯過了十年,可你總是一次次的讓我明白,我錯過的…竟然是一生。」
蘇淺瓔沉吟半晌,道:「那是因為,你將自己的一生,定義得太過狹隘。你本有更多的選擇,卻畫地為牢,困守一方。」
「是。」
寧曄微笑,「所以,我走不出來了。」
蘇淺瓔低頭不語,心裡有些煩悶。
這個世上最難還的便是情債,她一點都不想欠任何人人情,尤其是寧曄。
看出她的精神懨懨,寧曄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道:「走吧,我帶你去九重樓閣。」
……
九重樓閣,皇宮最高的地方,站在這裡,可以閱盡整個長京的風光,甚至更遠…
可再遠,也窺測不到東南方,那個剛歷經內憂外患的國家,是否還能恢復從前的錦繡繁華。
蘇淺瓔打開骨灰罐,灌口傾斜,迎著風,灰白色的骨灰便四散開來,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寧曄站在她身旁,漠然的看著這一幕。
「其實你不該帶她來這裡。任何一個國度,皇宮都是一樣的,四面宮牆,像個牢籠一樣,醜陋陰暗,壓抑得讓人無法喘息。」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蘇淺瓔看著已經空空如也的骨灰罐,道:「她一生悲涼,荒誕的出生,被道德譴責的身世…她本沒有錯,卻無法承受這樣凌亂的人生。她所信任的,依賴的,一直為之努力的,都成了笑話。所以她選擇了死亡。但我相信,她心中依舊還保存著那麼一絲柔軟和溫暖。她不想呆在那個讓她覺得骯髒恥辱的國度,選擇以這樣的方式,走向她期待的自由和嚮往。」
「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承擔的責任和使命,但是,每個人這一生中,如果連一次自我選擇的權利都沒有,豈非太過悽慘?」
寧曄不置可否。
蘇淺瓔仰頭,道:「希望她能在這一片天空下,安息,沉睡。」
她仿佛看見,半空中,一個幻影漸漸凝聚成形,眉目如畫,溫婉嫻靜,笑意如水。
一如初見。
蘇淺瓔頗有些感觸。
生命,是如此的渺小和脆弱,渺小得那般的不堪一擊。
她轉身,慢慢的走下九重樓閣,踩在積雪覆蓋的地面上,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了宮門。
寧曄一直在高樓站著,直到她的背影從自己的眼裡消失。
……
三日後,一個消息傳來。
前些時日大雪不停,有辛一帶積雪不化,形成了一座座雪山,終於在臘月十九那一日,雪崩。
朝堂之上,蕭懷離躬身稟報導:「有辛那邊查探消息的人回來了。那一帶山脈不多,冬日大雪瀰漫積雪覆蓋也是常態,卻從未出現過雪崩的現象。這一次,卻是有人事先將那一帶的山脈挖空,以至於無法承受積雪,才會連同山脈一起崩塌。更奇怪的是,那一帶的居民,似乎早有預料一般的提前遷移,所以並未造成傷亡。」
「微臣已派人仔細查過了,據遷移的百姓口供,的確是有人提前給他們放了消息。原本他們不信,但在臘月十六那一日晚,聽到雪山崩塌的聲音,這才遷徙移居別處。」
寧曄高座殿堂之上,至始至終神色無波。
「有辛地處重音中心地帶,雪崩雖沒有造成傷亡,卻將沿途各個要道全都堵塞。以至於來往貿易無法通行,如果再下雪的話,那一帶就會形成自然天塹,將重音劃歸南北。不但治理困難,而且還會因為交通不便而物資匱乏,甚至會影響到明年的農作物生產,災荒…即將接踵而來。」
這是一個噩耗。
有辛那一帶富庶,盛產織錦茶葉,稻米豐盛,還曾發現過鹽礦。
最不缺的就是富商。
往年上繳國庫的稅收,比之其他城市數倍還有餘。如今因著雪崩,造成的影響何其重?甚至還會導致整個重音經濟衰退下降,饑荒災荒,更甚者還會引起百姓恐慌暴動。
難以預料的後果讓朝臣人人色變,交頭接耳的討論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這才停戰不久,正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若再出現自然災害,經濟之危,豈非雪上加霜?」
「是啊,而且山崩了,再加上大雪,很容易形成泥石流,屆時必定淹沒城鎮村莊,即便無人傷亡,道路垮塌城鎮摧毀,災民各處逃竄,會造成大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