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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他忽然明白了。
為什麼邵棠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因為,她很強。
身、心皆強。
她不依賴,不倚靠,不期待。她自立,自強,獨自解決。
她可以被依賴,被倚靠,被期待。所以看著她,便令人心安。
她,不像女人。
更像個男人。
右腕開始有些刺痛,是麻醉的效力過去了。痛不難忍,難忍的是隨之而來的麻癢。馮七就忍不住動了動手指。
忽然就呆住了。
又動了動手指。
瓷盆里的藥液盪起一圈圈的波紋。
從指根到指尖,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每一根手指的存在。而他已經很多年感受不到這種感受了。
邵子喬,她說她能治好他的手。她說的是真的!
邵·真漢子·子喬·棠走過來,「怎麼樣,要不要再來點麻藥?」
馮七強壓下涌動的心酸,笑道:「不,這感覺好極了。」
這一笑,如夜曇驟綻,真箇顛倒眾生。
來的時候裹著裘衣,回去的時候,別說厚襖了,薄襖都穿不住了,都改穿了袷衣。
路上景色與來時大不相同,綠意滿地。田地里都是勞作的農人,稻子都插完了秧苗,現在忙碌著種瓜種豆。
這些人大都瘦骨嶙峋,面有菜色。能熬過那樣饑饉寒冷的冬天的人,大都極有韌性。熬到了春天,便有了希望。樹上的嫩芽,地里的野菜……能吃的東西開始從土壤里冒出頭。只要堅持到收夏糧,便可以有真正的飯吃了。
一路上的治安也明顯比來時好得多了。
馮七很是震驚。
他年少時過得是高貴優雅的生活,落難後在教坊里也看多了酒池肉林醉生夢死。從不知「外面」現實的世界竟是這樣。
他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於是更加沉默了。
沉默久了便有爆發。某日忽然就說出「這樣的世界難道不應該毀滅嗎?」這樣帶著反社會傾向的話語來。
邵棠一句話就把馮七從奔向反社會人格的路上又拽了回來:「為什麼要世界毀滅?只要造成這種狀況的統治者毀滅不就行了。」
馮七一怔,沉思了一會兒,點頭:「你說的對。」
正經的官二代柯三公子:「……」臥槽!剛才那大逆不道的對話沒有被人聽到吧?媽蛋!壓力好大!
因為春光好,便走得有些慢。可苦了柯三。因為邵棠不許他坐車,一路都讓他騎馬。第一天下來屁股就磨出血了,本來還心頭暗喜以為可以逃避騎馬了,誰知道邵棠拿了一瓶不知道什麼藥膏,讓平安給他塗上。第二天撅腚一看光嘰溜溜連個疤痕都沒有!
臥槽!你這是仙藥嗎?!(真相!)
一路慢悠悠的欣賞春光,好不容易趕在四月前回到了懷安府。黑胖子喜極而泣的回到自己的家,結果……
他爹、他娘、他大哥、他二哥:……臥槽!這人是誰?
柯少尹:「何故驟然消瘦?事有不遂?」唉,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柯少尹夫人:「太好了!我再去劉主簿家提一次親!這次劉夫人劉小姐一定不會再嫌棄你胖了!」親事能搞定了,喜極而泣!
柯大柯二:「不會是路上被山妖吃掉了,然後山妖變的吧?」我們的弟弟不可能這麼瘦!
柯三:「……」媽蛋!
是的,回到家的柯三已經不是幾個月前那個黑、胖、壯了。他不僅瘦了下來而且肌肉結實(各種鍛鍊的結果),看起來就是個體格健壯的魁梧青年。用本地的詞彙描述就是「體型威武」,頗符合時下的審美。
雖然瘦下來的結果是美好的,但是瘦下來的過程……一說都是淚啊……
柯少尹聽說馮家三姐弟都被贖出來了,老懷彌慰,對柯三讚嘆說:「你這個朋友,交得很好,很好……」
此時的柯少尹根本沒想到,若干年後他憑藉著這份香火情,很快在新朝站住了腳……
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馮七隨著邵棠入住了凝縷山上的邵宅。
在這裡,衣、食、住無一不精緻。仿若回到了少時的生活。
他站在水榭里,望著水邊一樹開得極盛的桃花。
少年時,他覺得桃花俗艷,故而不喜。而今,他卻愛極那一樹蓬勃的生命力。
身後微有聲響,他轉過身,邵棠含笑將一張琴放在几案上:「試試這個……」
馮七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手指划過琴弦,帶起一串悠遠的琴音。
他閉目,側耳,傾聽。
「……是張古琴。琴木……大約近雙百之齡。」
睜開眼,入座,將琴身輕輕翻轉,刻著清雋娟秀兩個字「夢生」。
「原來是『夢生』……」馮七調著琴輕嘆,「一百三十年前,啟商國末代王后莫王后親手所斫。啟商國滅,莫後薨,此琴不知所蹤……不想今天能讓我親手彈奏……」
說話間,已調好了弦。
馮七抬手,遲疑了片刻,才按到琴弦上。
第一個琴音迸出,歸於寂靜。
第二個琴音迸出,再歸於寂靜。
第三個琴音尚未歸於寂靜,第四個琴音便響起了……
由生疏到熟悉,由滯澀到流暢。太多的苦、痛、傷、恨、憾、隱忍、壓抑,自琴弦上迸出。
邵棠悄悄的退出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