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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軒就是他今天晚上請客的地方,李壞就是他今天晚上的貴賓。
所以李壞坐入上座的時候,害羞得簡直有一點像是個小姑娘。
*
小姑娘也和大男人一樣是要吃飯的,既然是被人請來吃飯的,就該有飯吃。
可是酒菜居然都沒有送來。
方大老闆有點坐不住了。
既然是請人來吃飯的,就該有飯給人吃。
為什麼酒飯還沒送上來?
方大老闆心裡明白,卻又偏偏不敢發脾氣,因為漏子是出在方大小姐身上。
方大小姐把本來早已準備送上桌上的酒菜都已經砸光了,因為她不喜歡今天晚上的客人。
她告訴已經嚇呆了的傭人。
“我那個糊塗老子今天晚上請來的那個客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人,根本就是一個小王八蛋。”她振振有詞地說,“我們為什麼要請一個王八蛋喝人喝的酒,吃人吃的菜?”
幸好李壞總算還是喝到了人喝的酒,吃到了人吃的菜。
有很多真的不是人的人,卻有這種好運氣,何況李壞。
方家廚房裡的人當然都是經過特別訓練的人,第一巡四熱葷四冷盤四小炒四涼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來。
用純銀打的小雕花七寸盤端上來的,被八個青衣素帽的男僕和八個窄衣羅裙的小丫環用雙手托上來的。
然後他們伺立在旁邊。
李壞在心裡嘆氣,覺得今天晚上這頓飯吃得真不舒服。
這麼多人站在他旁邊看著他吃飯,他怎麼會吃得舒服呢?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不是李壞了。
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應該叫李好。
幸好他還不知道真正讓他不舒服的時候還沒有到,否則他也許連一口酒一口菜都吃不下去。
(三)
李壞吃了三口菜。
吃完第二口菜時,他已經喝了十一杯酒,方大老闆和吳先生真的都是好酒量。
滿室燈光如晝,人笑酒暖花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兒體貼開窗。
窗外有月,圓月有光。
李壞剛開始要把小酒杯丟掉,要用酒壺來喝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遠處有一聲慘呼。
慘呼聲的意思就是一個人的呼聲中充滿了悽厲恐怖痛苦絕望之意。
慘呼聲的聲音是絕不會好聽的。
可是李壞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卻已經不是悽厲恐怖痛苦絕望和不好聽這種字句所能形容的了。
他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甚至已經帶給他一種被撕裂的感覺,血肉、皮膚、骨骼、肝臟、血脈、筋絡、指甲、毛髮都被撕裂。
甚至連魂魄都被撕裂。
因為他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就好像戰場上的鼙鼓聲一樣,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接著一聲……
杯中的酒濺了出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成了像死獸的皮。
然後李壞就看見了一十八個著勁衣持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飛將軍自天而降,落在水月軒外的九曲橋頭,如戰士占據了戰場上某一個可以決定一戰勝負的據點般,占據了這個橋頭。
“這是怎麼一回事?”
李公子臉上那種又溫柔又可愛又害羞又有點壞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了。
“方老伯,這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讓我從後門先溜掉。”
方大老闆微笑搖頭。
“沒關係的,你放心。”方天豪的笑顏里充滿了自信,“在我這裡,就算是出了一點雞毛蒜皮芝麻綠豆的小事,也沒關係的,就算天塌下來,也有你方老伯頂著。”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笑容已消失。
方天豪對他手下精心訓練出來的這一批死士一向深具信心,深信他們如果死守住一座橋頭,就沒有人能闖上橋頭一步。
從來也沒有人能夠改變他這種觀念。
不幸現在有人了。
一個臉色鐵黑,穿一身烈火般的大紅袍,身材甚至比段八方和方天豪更高大魁偉的大漢,背負著雙手就像是一個白面書生在月下吟詩散步一樣,從橋頭那邊的碎石小徑上悠悠閒閒地走過來。
他好像根本沒動過手。
可是當他走上橋頭時,那些守在橋頭的死士就忽然一個接著一個,帶著一聲聲悽厲的慘呼遠飛了出去,遠遠地飛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聽見他們跌落在池後假山上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時候紅袍者已經坐了下來。
(四)
水月軒里燈光燦爛如元月花市。
花市燈如晝。
紅袍者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坐在主人方大老闆之旁,坐在主客李壞對面。
他的臉看來絕不像元夜的春花。
他的臉看來也絕不像一張人的臉。
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張用純鐵精鋼打造出來的面具一樣,就算是在笑,也絕沒有一點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著從腳底心發軟。
他在笑。
他在看著李壞笑:
“李先生,”他用一種很奇特,充滿了譏嘲的沙啞聲音說:“李先生你貴姓?”李壞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
“李先生當然是姓李的,”他的笑容中完全沒有絲毫譏嘲之意:“可是韓先生呢?韓先生你貴姓?”
紅袍者笑容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