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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冬里三層外三層地穿著棉衣,一面走一面往手上哈氣,風風火火地指揮下人掃雪,“這裡這裡,道都封住了,侯爺回來之前,走馬車的道都要清掃乾淨!”
她的聲音又脆又亮,剛好替了飛檐下被凍啞的青銅風鈴。
穿著青灰色夾襖的下人們手持稻草扎的大掃帚,有半個磨盤那麼大,一掃帚下去,白雪全都簇擁堆疊起來,擁到了道邊。
忽然有人大喊一聲,“這裡有個人!”
眾人紛紛丟了掃帚去看,沾了灰塵的污雪混著泥濘,融化成半透明的冰泥,立面露出一個躺在地上的蜷縮的人影,身上的蓮青色夾襖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頭亂髮夾雜著焦黃的雜草和雪沫,雙目緊閉,臉色鐵青,暗紅的鞭痕貫穿她整個脖頸,手裡緊緊擁著一個熄了的燈籠。
錦冬氣勢大膽子小,此刻縮在一個婆子背後,戰戰兢兢問道:“不會……是個死人吧?”
有人去探她的鼻息,鬆了口氣:“還、還有活頭!”另一個人接道:“你們看她抱的是不是咱們府上的燈籠?”有婆子看得直嘆氣:“許是一路露宿過來的,昨夜下雪,凍得著不住了,才抱著咱們車道上的燈籠暖和暖和,就在府門口坐了一夜……”“是啊,沒想到雪這麼大,給埋住了,這樣都沒凍死,還真是命大……”
錦冬左右為難:“要不,遣個人送官府吧?”
“不可。”錦冬回頭,看見鳴夏從屋裡出來,邊走邊道,“人都成這樣了,官府多半坐視不理。咱們還是先把她扶進屋裡暖和暖和,等她能走能說了,再想辦法。”
錦冬點點頭,又急急問道:“姐姐,老太太醒了麼?”
鳴夏一邊檢查那流□□人的衣飾腰牌,一邊搖頭嘆道:“還睡著——這兩日二小姐吃齋念佛,咱們也多行點好事,給老太太積些福澤。”她熟稔地指揮下人,“將她扶到西廂暖閣子裡,再找個大夫來瞧一瞧吧。”
她掀開女人的破舊的衣袖,眼神一滯,手臂上縱橫無數道疤痕,有一隻五彩結繩,鮮亮得刺目。
蕭氏一病三日,夢囈不斷,半日是寒疾,半日是火疾,偶有清醒的時刻,就是反覆叮囑侍婢們不要請太醫,神情安寧而鎮定。看得人心驚膽戰,卻也不敢有違她的意願。
涼玉昏睡三天,時時刻刻集中意念,嚴陣以待。那蠱王雖然難纏,到底是個低級的物種,糾斗三日,用的還是同一套法子,讓她找著了規律,封住了它攻擊的幾處處所,打得它龜縮不出。
身體的溫度終於回歸正常,脈象平穩,氣息充沛,她疲倦卻異常興奮,只是三天都沒吃過什麼東西……實在是餓極了。身體發虛,夢也一個接一個光怪陸離地來,卻始終睡得不安穩、不饜足。半夢半醒間,她忽然很想吃冰糖葫蘆。
涼玉第一次隨鳳君去人間遊玩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糖葫蘆了。圓溜溜、紅艷艷的山楂果,一串串,一叢叢地插在樁子上,像一朵紅雲一樣飄過眾人的頭頂,她看著就走不動路了。吃到嘴裡的時候,外殼是甜絲絲的,像蜜一樣,裡面是糯而酸甜的,這樣可愛又美味的東西,她一口氣就能吃十幾串!
第一次吃糖葫蘆的時候,她一口含住一個,待糖衣化盡了,才戀戀不捨地咬,鳳桐像抓小狗的尖嘴一樣輕輕捏住她的兩頰,嘲笑道:“你這樣不行。”
她含含糊糊地,睜著水潤潤的黑眼睛迷茫地將他望著,他笑道,“要一起咬才可以,糖衣太甜,如若先吃糖衣再吃山楂,會把牙齒酸掉的。”說著鬆了手,她便順勢咬了下去,果然牙齒一陣酸軟,她含糊地哼唧一聲。他蹙眉將手掌伸到她嘴邊,意思是吐出來.
可她到底不捨得,強忍著酸意咽了下去,衝著他直笑,又低頭用黏糊糊的小嘴,在他掌心輕輕啄了一下。
鳳君愣了一愣,飛快地抽回了手,扭頭便向前走。
她越想越餓,越想越覺得心內空蕩蕩的。
眼前金星亂冒,漸漸亮起來,一大片集市一點點浮現,像潑墨畫卷,開始尚是星星點點,點越來越密集,畫面就越來越完整。
天空蔚藍,人聲鼎沸,她正站在街心,賣糖葫蘆的老人下巴上一簇灰白的鬍鬚隨風飄蕩,他在笑呢,粉紅的牙床上只剩下一顆半壞的牙。她手上拉著鳳桐的袖口,他正從老人手裡接過一串糖葫蘆,遞到她手上。
耳邊是各式各樣的叫賣聲,交談聲,男人的嗓音洪亮,女人的嬌笑輕而靈動,鳳君的袖子是冰冰涼涼的觸感,這個夢……也太真實了吧。
她遲疑地伸手接過來,含在嘴裡,可是沒有味道,就像含住一塊石頭一樣,想像中的甜沒有出現,她咬下去,殼子是硬的,內心是酥軟的,可是連酸澀也沒有,就仿佛咬在了疏鬆的雪團上。
她閉了嘴,不高興地抬頭望他,陽光給他渡了一層溫暖金邊,他沒有說話,只是沖她笑,慢慢俯下身來,遮住了她眼前的陽光。
他俯下身來,吻住了她。他的嘴唇冰涼,像剛從外面的冰天雪地中走回來。
不對。
她急劇從錯愕中轉醒,一把推開了正與她耳鬢廝磨的人,也許是三日來睡糊塗了,她習慣性地伸手捏訣,喝一聲:“華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