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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影綽綽中,一個人影臨近了,有人叫了一聲:“小軟?”
小軟緩緩走近,月光打在她潔白的臉上,她面色平靜:“諸位姐姐都到齊了?我們走罷。”
有人腳步遲疑,叫住她:“等等,你帶我們去哪裡?”
“星寸台呀。”她無辜地轉過臉來,從懷裡掏出一塊令牌,“諸位姐姐請看。”
同樣規格的令牌,她上面的字卻比旁人的多出幾行,幾人默默看著,面色複雜。
月季與丁香幾個耳語:“此前兩次都是流觴,這回突然讓金菊替了流觴,可見她是殿下的新心腹,自然比我們知道得多一些。”眾人交換了眼神,跟在她後面快步離開。
夜色漸深,圓月在雲霧間慢慢顯現。星寸台上乳白的玉柱林立,在皎潔的月光下,瑩瑩閃爍,台面光滑如鏡,有淡淡的霧氣時聚時散,沾染了他的袍角。
季北辰立在當中,台下擺陣的人還未到,偌大的天地間,只他一人負手而立。
透過闌干,看得倒遠山曲折的輪廓。樹叢像蟄伏的野獸,一排排蹲踞在遠方,毛髮倒豎。
星寸台上偏於陰冷寂寥了些,以往時候,涼玉是很討厭這裡的,更也不許他來。她總是喜歡一些艷俗的熱鬧,樂此不疲,還要拉著他一起,讓人滿心厭惡。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有那麼多的高興,能夠時時刻刻鬧騰起來。她的喜歡像一鍋沸水,上躥下跳,要頂起壺蓋來,讓所有人都聽見,一揭開蓋子,便一鼓作氣地衝到天上去,化作濃濃的水汽,驚天動地,燙而無味。
她從來淺顯,淺顯到只知道對他百依百順,只知道霸道地宣誓和占有,一顰一笑都愚蠢而拙劣,就像人間戲台上誇張地抹了油彩的戲子,艷俗而粗鄙。在他面前,她無處遁形,所有的愛慕與依戀都讓他看得清清楚楚,給一點點回應,便能得喜出望外的感恩。
他向來討厭這樣嬌縱而愚蠢的人,尤其當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權位和能力,還要將喜歡他視作理所應當的時候。
可他沒想到的是,她死後,幻影卻徘徊在這裡,只穿一件白色衫裙,沒有一件珠飾,再也不聒噪,不嗔怨,再也不會對他的任何言語做出反應。
周遭太安靜,安靜得可怕。
他一直渴望一個安靜的傾聽者。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人成了她。
“你來了。”他淡淡道,眼裡一個白色的影子。
涼玉正坐在小桌邊,低垂眼帘。
他慢慢坐在她的對面。今夜沒有喝酒,連頭腦也有些艱澀,像被凍住的風車,轉得沉重而艱難。他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風吹起他們的衣擺,他無話可說,便細細端詳她。
她的眉毛細而秀氣,睫毛纖長,向上捲曲,以往總是瞪大的一雙眼睛,現在被垂下的眼睫微微遮住,透出極黑的瞳孔,宛如一塊沒生命的曜石,冰涼而冷淡,唇小巧而蒼白。他暗自心驚,這樣的神態,全然不是以往的模樣,甚至有五分像他心心念念的溫玉——又或許,兩百餘年來,他只是從未認真地看過她。
他自嘲地笑了:“涼玉?”
對面的人也沒有像記憶中一樣,挑眉又瞪大眼睛,又驚又喜,似羞還帶著幾分痴氣。她只是淡淡抬了眼,眼中不聚焦,仍然像兩團冰涼的頑石,讓人冷到骨子裡。
她愈發像那個人,他的心一點點凍結起來,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拼湊起一個可怕的想法:“難道……是溫玉似你,似一個幻影?”一陣無端的恐懼壓迫他幾乎喘不上氣,他竟然急切地希望眼前人再做出那種誇張又可笑的羞怯,睜大眼笑一笑,好讓他活轉過來。
可惜沒有。她眼中似有冰涼的譏誚之意,冷冷笑著他。再定睛一看,卻仍是那樣無神的雙眸,不知在看什麼。
涼玉默默地打量著他。他仍穿著舊時她最喜歡廣袖長袍,領口繡有蕭蕭的竹葉,襯著他蒼白面色,淡泊疏朗,曾經她趴在窗口,伸手一指,將那竹葉變成真的,飄飄搖搖地落進他的茶杯里。他一轉頭,恰見到她竊竊笑。
轉瞬之間,已經逝去兩百年。曾經熟悉的人,竟然已陌生如斯,陌生到,從未了解過彼此。
風颳得越發大了,掀起二人的髮絲,小小一座石桌,對坐兩個人。這一日,她等了這樣久。他以為她不喜歡星寸台的冷清,卻不知道她多嚮往這叢立石台,漫天星月,因為這裡的月色太過神聖,不適於偷偷會面,才小心翼翼地立了石桌石椅,預備在她嗣位禮之後,光明正大地邀他同往,再給他一個驚喜。那時她想著,待到她成了花神,便是神仙眷侶的生生世世。
她一肚子的浪漫遐思,總覺得日子還長久的很。
卻沒有想到,是這樣實現了願望。
“小花神,時辰快到了,還磨蹭什麼?”朗月傳音過來,有些急切。
她默然起身,慢慢隱了身形。
季北辰亦起身,遠遠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來數百年前,在南極仙翁的壽辰上,戴著高高紗帽的她,隱在另一張面孔之後的真容,額上露出淺淺細細的髮絲,她微微抿唇,眼睛亮而專注,那一顆小小的桃花苞,撲通躍到他的酒杯中,她驚了一跳,那一雙黑湛湛的眼睛,那樣無措地看著他,樹上的風鈴輕盈作響,婉轉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