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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夏回頭看了一眼,急忙彎下腰來輕聲叮囑懵懵懂懂的小年畫:“三小姐把帽子戴好,一會兒乖乖跪在靈堂前面,不要亂說話知道嗎?”她似懂非懂,擺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天真地問道:“是誰的靈堂?”
鳴夏悲從中來,眼淚落了下來:“你爹爹。”
撥月抬眼看了看她,無意識地重複道:“爹爹。”她兩隻手將孝衣的邊捏得皺了起來,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才道,“爹爹去找娘了?”見鳴夏點頭,扁了扁嘴道,“壞爹爹,臭娘,一起出去玩,不帶撥月。”
有時候,痴兒眼中的世界更美好,因為懵懂,所以屏蔽了所有的獻血淋漓的殘酷。
一刻鐘後,宮中聖旨到,賞賜如長龍一般連綴不絕地送進應侯府。雲清被姐姐壓著跪下謝恩,早被滿臉褶子的老內監扶起來:“哎呦,王爺,使不得。”
驟然驚變的雲清被他突然的動作驚得躲閃了一下,全然沒有意識到,一切已經完全不同了——陛下感念雲氏十餘年盡忠,抬了爵,現下雲清不是應侯,已經是應王了。
推月跪在一旁,只覺得仿佛置身三九寒天裡。加官進爵不見得是一件好事。鄭貴妃盛寵加身,慣會吹枕邊風,她的父親忠勇侯為副將上戰場,為何卻沒有聽到加封忠勇侯的消息?她臉色發白,問道:“敢問公公,鎮南虎符現下何在?”
當日外敵傾巢出動,來勢洶洶,調動了許久不曾出戰的應侯,雲家上下不敢怠慢,點了全部的兵力南下,連推月手上的沙城軍都並給了父親,應侯寶刀不老,當時誰也不曾想到,他會讓一隻流矢奪去了性命……既然虛名與賞賜一併而來,為何單單不提那龐大的西南十六軍呢?
那內監眼珠一轉,答得滴水不漏:“大小姐說笑,虎符自然在主將手裡。”
主將已死,是身為副將的忠勇侯暫代主帥之位,完成了後面的任務。推月心中冷笑,臉色蒼白地將懷裡一錠金子攏在內監手心,壓低了聲音:“全府上下只有我們姊妹幾個相依為命,要不是心裡沒個定數,也不敢叨擾公公——敢問聖意如何?”
內監將那金子揣在袖中,捂得手心熱乎乎的,眼中一閃而過漠然的憐憫:“貴妃娘娘現在病著,虎符的事,恐怕要容後再議了。”
推月心裡有了數,她嘆了口氣,嘆出一縷沉重的白氣。貴妃此時病重,也太巧了些。她仿佛已經預料到朝廷上的反應:應王年幼,不堪重負,旁邊就站著一個活著的忠勇侯,到嘴邊的肉,鄭家可能不張嘴去吞麼?
東風卷著單薄的雪花飄散,枝頭迎春已開,花瓣上覆著霜雪,幾乎要凍成一朵一朵的琥珀。白色的冥錢飄散,被風追逐著在地上飄著奔逃。
涼玉萬萬沒想到,僅僅上天一日余,回來時的應侯府已經全然不同:雲戟戰死沙場,二小姐拂月隨鄭襯遠赴東瀛,猴子般上躥下跳的小雲清,每天被換上繁複貴重的朝服,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被領去上朝,一個好好的家,轉眼便分崩離析,連府前門匾都被摘了下來,換上一塊全然陌生的“應王府”,門廳堆滿了來不及處理的貴重禮物。
她站在前廳中,望著滿天的冥錢,院落里空空蕩蕩,安靜極了,既沒有活蹦亂跳的小年畫,也沒有射箭的雲清。
“奶奶。”推月在人前雷厲風行,終於見到蕭氏回來,所有的委屈和沉痛一股腦兒地奔湧出來,她慢慢跪了下去,抱住了蕭氏的小腿。
涼玉許久才迷茫道:“別哭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什麼命數。”
推月抽掉筋骨似的癱跪在地上,抱著涼玉痛哭了一場,嘶啞道:“我對不起雲家列祖列宗,將鎮南虎符也丟了……”
涼玉心中仿佛梗了什麼東西,拍了拍她的背:“不是你的錯,留下一堆爛攤子就撒手去了的又不是你。”她說著,不知怎得,就不自知地落下淚來了。
門廳緊緊閉著,密不透風的空間裡面,推月溫熱的眼淚不住地滴落在她的裙擺上。凡人活一世,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在他們看來,不過轉瞬,但這短短几十年的紅塵羈絆,竟能深入骨髓。
原來生離死別,是這麼一種滋味。
窗外清新的風湧進來,推月崩潰般地哭過一場,仿佛卸下了幾千幾萬斤的擔子,擦乾眼淚,又是那個殺伐決斷的雲家長女。她奉了一盞茶上來,頂著哭腫了的一雙眼睛,靜靜道:“奶奶舟車勞頓,方才……推月不懂事。”
涼玉笑了一笑,竟然抬起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推月怔在原地,一直以來,蕭氏待她最為器重,但也最疏離,因為她性情最像年輕時的蕭氏,身上背著最沉重的期望,只有在走好利於家族榮寵的每一步的時候,才會在蕭氏眼中看到一絲笑影。
母親去的早,溫情停留在十歲那年。年幼時,她也曾委屈地想,自己究竟算什麼,是不是只是奶奶打磨的一柄鋼刀呢?為什麼連傻傻的三妹,都比自己更親近奶奶?那麼她呢,一直最讓人驕傲、不讓人操心,一輩子為了應侯府活著的她,又有誰來疼?
她在蕭氏眼中,看見了威嚴背後久違的溫柔,蕭氏輕輕開口:“孩子,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涼玉嘆了口氣:“怎麼樣召喚春山教死士,你是知道的罷?從今日起,你就是春山教的主人。沒有軍權庇護,幼弟孱弱,以後路途艱險,要好好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