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終於有一日,母親出門去了,她飛快地溜出來,一口氣把老樹精的果子摘了個遍,又將精心收集的一百來條毛毛蟲均勻地散在葉子上,爾後拍了拍手揚長而去。
永遠不要小看孩子的自尊心。七八歲的小孩子是知道美的,你不能說她不好。
涼玉正想著,聽見剪秋尷尬地咳了一下,低聲糾正:“老太太,三小姐的名字不是夫人給起的,是您親自起的……”
聲音雖小,卻讓錦冬聽了個全,眼神一下子亮起來:“對對對,三個小姐的名字都是老太太給起的。”
涼玉看著錦冬的小嘴一張一合,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聽見她脆生道:“老太太說了,咱家的小姐跟別家的不一樣。別人家小姐取名字,淨愛挑一些花啊玉啊,不是斜玉旁就是女字邊,俗氣!咱家的三個小姐就要硬氣些,從提手旁!您瞧瞧,推月、拂月、撥月,十分的有動感,多妙啊!”
涼玉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她甚至有些喜歡上蕭氏了——蕭氏給獨子簡單粗暴地起了個兵器的名字叫戟,三個孫女兒從了提手旁,如此精巧細緻的小閣樓,苦思冥想,起了個名字叫做百花樓,還哄得丫鬟們服服帖帖,個個仰慕。還有比蕭老太太更可愛的人嗎?
年畫哭得累了,睜開眼睛要水喝,咕咚咕咚幹掉了兩杯,又嗆住了,咳了半天,眼淚鼻涕蹭了涼玉一身。涼玉拍著她圓滾滾的身子,撥月擠在她懷裡抽抽噎噎:“奶奶雖然都忘了,但變得很好,是個好奶奶。”
涼玉繃不住笑了,又給她遞了一杯水,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想到來這裡?”年畫接過去又咕咚咕咚地喝掉了,歪著頭道:“奶奶,我來告狀,秦沅欺負我。”
涼玉側臉看剪秋。
剪秋急忙道:“回老太太,是……是三小姐府上的侍衛。”
涼玉道:“荒唐,侍衛還欺負到小姐頭上了。”
剪秋諾諾不敢言語,跟鳴夏兩人回了幾番眼色。涼玉看出了門道,不動聲色哄道:“現在太晚了,撥月先回去睡覺,明天一早奶奶將那秦沅抓來,替你打他,讓他以後再也不敢欺負你。”
撥月聽了很高興,拉著鳴夏的手一搖一擺地走了,藍色繡白線的褂子有點長,在地上拖著,像是個尾巴。
剪秋望著她的背影,眼圈泛了紅。
涼玉揉了揉額頭,有些疲憊地問道:“這孩子……”
剪秋道:“咱們三小姐出生的時候難產,憋了一天一夜才落了地……三小姐雖然智力不如別人,卻是個頂好的孩子。從前老太太是最偏愛的三小姐的。”
涼玉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起來了,這個月裡她是見過年畫一面的。
那時蕭氏的寶貝孫子云清正在院子裡瘋跑,後面跟著一道白色的小旋風,二人過了前院又去後院,雲清邊跑邊撕心裂肺地大喊:“傻三姐,你能不能別追了?”抬眼看見涼玉來了,剎那間眼淚汪汪,像是找到了救星,一頭便撲進涼玉懷裡:“奶奶救我!”
涼玉被沖得後退幾步。小旋風似的撥月停下來,額頭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臉頰因為熱氣而緋紅,神情像是看到了骨頭的小狗一樣,滿臉興奮、氣喘吁吁地靠過來,拉住了她的手不放,非要同她扳手腕。
那幾日她剛剛醒過來,整個人繃緊了弦,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緊張。雲清那麼一撞,撥月的手用力的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微涼的汗水,令她不知所措。
最後是一個瘦高的男人過來了。他一身黑衣,隔了老遠,微微蹙了眉,低低地喊了一聲“三小姐”。他的聲音很低,語氣發冷,並無恭敬或諂媚,甚至像是嚴厲的提醒。剛才還張牙舞爪的撥月瞬間如同泄了氣的皮球,垂著頭跑到他身邊去了。
男人很自然地將手臂一伸,剛好夠個頭到他腰際的年畫娃娃伸手拉住,她回過頭來,笑嘻嘻地沖涼玉揮了揮手。
想來那個男人就是秦沅。
涼玉輕輕笑道:“撥月是個乖孩子,人人都喜歡。”
“秦沅是三小姐的侍衛總督,同別的侍衛不同,是王爺從江湖上尋來的,武藝高強,但脾氣很擰,常常數落三小姐,但其實,他待三小姐比誰都盡心。”
涼玉點頭:“老三這麼愛亂跑,想必也離不開他。”
剪秋破涕為笑:“是呢,三小姐每天都要來告一次狀,第二日就全忘了,又去牽秦總督的袖口。”
****
涼玉來到應侯府有十日了,這十日來,她每天都在用力套話,將七七八八的關係慢慢拼湊起來,晚上去百花樓見過鳳君,便披著衣服坐在桌前,拿一根筆寫寫畫畫。她吩咐府里下人們收拾出一處書房,房門落鎖,不許人進來。
自從侯夫人沈氏過世以來,府中吃穿用度全憑蕭氏做主,涼玉每日算帳要算兩三個時辰,恰為辟書房找了個好藉口。
帳目繁瑣,卻比操縱十大厚本的時花令簡單得多,只是算起來有些無聊。自從離開了花界,再也沒有人叫她五更天就起,沒有人隔著門板提醒她滿滿當當的日程,可是……她再也睡不過天亮。
夜晚,也常常做夢。人界的夜晚並不安靜,有時候還能聽見窗外蟋蟀的長鳴,或風吹草木的窸窣,你方唱罷我登場。仿佛回到了重蓮山的童年,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可是那時母親像一座山一樣庇護著她,令她不知道愁為何物,只需要用力生長,不問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