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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那樣好看的一雙手,十指纖長,晶瑩剔透的琉璃盞在他手中微微轉動,那裡面所盛的瓊漿玉露便隨之晃動旋轉,如同漩渦一般,有一點眩光,更多的卻是倒影,映出他的手指輕微模糊的輪廓,將她的神智一點點吸了進去。
她竟然看著一個人看得失了魂。
此後的很多年,涼玉都不曾忘記,那一日南極仙翁的壽辰,相思樹下,年輕的北辰君睫羽低垂,手裡緩緩地晃動著一隻琉璃盞,那其中裝的是她全部的傾慕。
“子菱,說你傻你還真傻,快倒酒啊!”接引使拋下最後一聲催促便匆匆離開。
她回過神來,放下酒器,有些失魂落魄地喚道:“神君?”
他應聲伸出酒盞,卻淡淡糾正道:“我尚沒有品階。”他的聲音清冷卻動聽,如同羽毛拂過她的心上。
忽然有微風拂過,樹梢上懸掛的金鈴發出靈動的聲響,幾片細小的樹葉飄飛而下,懸浮在空中,她的手微微顫抖,酒液凝成細細一線倒進了他的杯盞中,他的手指捏著杯子,一動也未動。
“撲通。”
她嚇了一跳,立即懸腕,他亦低頭注視杯中,原來是酒器里倒出了一朵小小花蕾,此刻正浮在琉璃盞中。
“沒事的,是尚未被釀成酒的桃花。”
她許久才反應過來,那樣溫和的語氣,他是在安撫她?她低頭看向他的眼睛,少年微微一笑,仿佛三月草長鶯飛、冰天雪地里一抹暖陽。
他低頭晃了晃杯子,那含苞的小花蕾便在其中遊蕩,光影紛飛,他臉上終於流露了一絲少年人的神氣,“你瞧,很漂亮呢。”
少女的髮絲濡濕,冒著微微的細雨,臉上蒸騰著因奔跑而瀰漫的熱氣。
“子菱,你可知道今天槐樹下的那紫衣少年是誰?”
“你跑這麼遠來找我一趟,就為了問我這個——我的好殿下,你又變成我的樣子去席上玩啦?真是的,讓我說你什麼好……”
“他是誰?”
“他嘛……不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肅敏真人的兒子季北辰……喂喂,你去哪?”
三月的雨停,白色的紙鳶顫抖著翅膀,飛上了天,風輪旋轉,她扯住線,用力晃了晃,待那紙鳶飛過了牆頭,她忽然鬆了手,紙鳶跌落下來,一頭栽進院牆後。
“殿下!”丘虎的臉黑了半邊,“殿下這是做什麼?”
她瞪著他,一臉的得色,“虎哥,你只是不讓本殿進去,又沒說不讓本殿在此放風箏啊!”說著便喊起來,“北辰!北辰!我的紙鳶掉進你院中啦!”
語氣歡欣雀躍,怎麼也不像是個丟了風箏的人。
丘虎恨不得堵上她的嘴:“殿下別喊了!屬下進去幫殿下撿還不行嗎?”
“不行!”她手叉著腰,繼續演戲,“北辰,我的紙鳶……”
忽然門開了,她的少年手中執著一隻紙鳶,正遠遠看著她。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他冰涼的唇落下來,“玉兒……”
連母親都從未叫過她玉兒,她怎麼會這麼傻,難道只有她一人名諱中帶一個“玉”字?
“我這裡沒有天宮好玩,規矩倒是一大堆,說來也煩心。”她頓一頓,又舒展眉頭,喜滋滋道,“你要是不嫌棄的話,便留下來跟我做個伴?”
浮生橋邊,大石溪的水光四濺,光芒閃爍,陽光下的林木蔥蔥,正是一天最燦爛的時候。
少女白衣黑髮,坐在溪邊,面色蒼白,卻是傾城顏色,惹人憐惜。她聞言羞澀一笑,睫毛忽閃了一下,聲音細細柔柔的:“你若肯收留我,我不知道該多開心呢。”
紫衣少女握住她的手:“你說你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我幫你重新取一個?”
“好啊。”
“我是涼玉,你就做一塊暖玉,叫溫玉好不好?”
從此有我一份,便有你一份,名諱相似,情如血親。
傍晚的風從望月台的窗戶呼呼地湧入,吹動少女的髮絲,她眉頭蹙緊,疑是夢魘,倏忽淚珠濡濕了眼睫,哽咽了半晌,呢喃道:“北辰……”似有無盡纏綿之意,半啞了嗓音。
鳳桐關窗的手僵在原地。
他迴轉過身來,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望著她。她的眉頭仍緊緊蹙著,睫毛抖動,眼淚順著鼻樑蜿蜒而下。
她醒的時候跳脫,眉眼間都承襲紫檀殿的意氣和鮮活,即使是在困難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露過怯:她的臉如此蒼白,稚氣在一點點褪去,一絲沿襲於重華夫人的、破碎哀愁的美不動聲色的顯現。這種孱弱的神情太惹人憐惜,只想讓人抱住她,用最溫柔的語氣好好地、慢慢地哄。
可是,她嘴裡喊的是北辰的名字。
心裡亂得過分,他的眼裡閃過萬千情緒,伸出的手終是慢慢收回,他眯眼眺望窗外,皎皎一輪明月。
即將月圓。
涼玉是被風吹醒的。
感受到淚水被風乾後緊繃的觸感,才驚覺自己在夢裡流了那樣多的眼淚。她本來以為自己不會有那麼多的眼淚了。
回憶讓人難堪。夢見了不該夢見的人足夠晦氣,偏偏還要反覆重現她一腔熱情的愚蠢,在心上狠狠戳出幾個後悔又酸澀的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