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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的是引魂曲,過去二百年日日夜夜,倒背如流的引魂曲。
涼玉茫然站在原地,忽然看見前方隱約有一團黃光,忽明忽暗中,雲煙繚繞,光下只看得見一個穿著蓑衣的漁人盤腿坐在船中,巨大的斗笠遮住了臉,小船起起伏伏,他卻巋然不動,膝上一架七弦琴,琴弦嗡嗡顫動。
原來他們聽到的浪聲,竟然是這人的琴聲。
蕭聲在結界中迴蕩,愈加霸道,那人用力撥弦,十指都微微痙攣,琴聲仍舊被壓制著,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小。
鳳桐將玉屏簫移開,冷冷一笑,眼中掩不住的嘲諷之色:“我當是何方神聖,原來只是個稻草人。”
涼玉驚訝地仔細看那個人,忽然覺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九歌?”
當時在宮中,鳳桐曾假借九歌的身份脫身,那時不過遠遠見過一面,她也有些記不清了,不過這斗笠蓑衣和身形,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
戴斗笠的漁人猛地停住,慢慢抬起頭來,一張蒼老的皺紋彌補的臉,泛出枯草般沒有生命的顏色。鳳桐眼睛毒,涼玉細細一辨,眼前這人確實是個成精的靈物。
涼玉嘆道:“世人尊稱閣下為‘音魔’……這物種搞錯了,應該是音妖才對。”
她初始語氣還算客氣,說著說著,臉上的笑便頑劣起來,甚至帶著一絲玩笑般的輕佻,“九歌先生為什麼要淌這趟渾水?好好地當你的江湖隱士多好,何必讓大家都知道你是個稻草人?”
小船飄飄蕩蕩,他緩慢地眯起眼睛,眼角的皺紋摧枯拉朽似的將整個麵皮皺起來,他抿住嘴,是一個不善的表情。
涼玉面上笑得越發燦爛,“咦,鳳君——稻草人也能成精?”鳳桐旁若無人:“眼前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涼玉笑道:“鳳君覺得他的琴彈得如何?”
他漠然一笑,隨口道:“班門弄斧。”
他二人一唱一和,似將這天地都不放在眼裡。
九歌果然被激怒,胸腔中發出嗬嗬的聲響,轉眼便到了眼前,帶過一陣疾風。他手上豎抱著琴,紫色流光閃爍,鋒利的攻擊如閃電,不料卻“鐺”地一聲撞在涼玉伸出的玉屏簫上。
涼玉橫肘舉著蕭,看著九歌的眼睛笑道:“技不如人,輸就是輸。”
“小心些,一千年就用順手這麼一隻簫,別給我折了。”鳳桐斜她一眼,手上卻沒有阻攔。九歌低頭細細地看著涼玉手中通體潤白的玉屏簫,眼神中幾乎放出光來,炙熱得宛如注視著自己的情人,“此簫何處得來?”
鳳桐道:“故友所贈。”
九歌伸出皺紋密布的手來,手上毫無水分,愈發透出枯草暗淡無光的氣色,待要摸到玉屏的那一瞬間,涼玉猛然撤手,故意讓他撲了個空。
九歌暴怒之下,眼珠一轉,回身猝不及防地朝鳳桐伸出來,他的骨節忽然間膨大,變成堅硬的草梗,在瞬間伸出數寸。
一道青光閃過,碧鳶劍已然出鞘,“刷”地架在他脖頸上。
鳳桐一手持劍,一手接過涼玉手裡的玉屏簫,從容地揣回袖中,“我早說過,簫哪有劍用著順手?”
九歌的臉色枯敗,微微扭曲,暗算不成,又為人挾制,他花白的髮絲在空中飛舞,嗓音干啞:“你憑什麼說我班門弄斧?”
鳳桐笑笑道:“你這小妖空頂了一副蒼老的麵皮,見識倒短——你手中這七弦琴,乃是家父的法器。”
只因鴻漸千年前出了事,才叫他鳳凰一族的七弦琴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人間多少年,兜兜轉轉,以至於為妖魔所用,戾氣倒灌,威力巨大。剛才自己竟被七弦琴所傷,驚怒之下,心中潛沉多年的的恨意再次被調動起來,剎那間心神不穩,竟嚇著了涼玉。
“每天被扎在田埂上,只能看、聽卻不能動……一年四季,唯有聽著琴聲才是快樂的……”
若不是麥田的主人用這把琴日日奏曲,稻草人也不會在神器的滋養下迅速結靈,他因樂悟道,音律儼然成了終生所求,說是個“音痴”也不為過。
聽得七弦琴的來歷,他望向鳳桐的眼神種狂喜和悲慟混雜,“我死之前,能否有幸聽全七弦琴的聲音?”
原來剛才那驚濤駭浪,僅僅是一根弦的聲音,九歌一生耽於音律,日日鑽研,因不得要法,最終傾盡全力也只能撥動一弦。
鳳桐手上的劍仍然抵住他的喉嚨,左手在他懷裡抱著的七弦琴上信手撥了一行——一弦狂風呼嘯,二弦波濤翻湧,三弦蜂蝶狂舞,四弦花開葉落,五弦百蟲齊鳴,六弦暴雨傾盆。
涼玉暗自驚嘆:一把月琴,在方圓百裡間獨尊,說是呼風喚雨也不為過。
“還有一根,還有一根呢……”九歌激動的聲音微微發顫。
鳳桐頓了片刻,用手撫摸琴身上刻出的紋路,無聲地嘆了一聲,許久,才勾了第七弦。
第七弦只是“叮”的一聲脆響,琴弦嗡嗡抖動,似乎跟普通的木琴沒有什麼區別。
片刻後,遠處傳來了一陣鳴聲,隨即另一個角落也傳來了啼鳴,噼里啪啦的一陣輕響,幾乎是立即匯聚成震天動地的拍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