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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杳執著傘, 站在小小的院落中。
她的目光滑過還未修繕的正殿、磨損古舊的石桌、凹凸不平的青磚, 還有地上的一把油傘。
那個位置有春方遠種的辣椒,是清明前埋進土中的, 現在發了嫩芽,過不了多久就能結果。
然而廚房旁的避雨棚還沒搭好, 於是他只好先用一把小小的雨傘遮著雨,以免雨勢過大,澆壞了辣椒。
杳杳走過去, 蹲下身看著這株植物, 忽然想到:它自主地被種在這裡生根發芽, 其實是命運不由分說讓它留在此處的, 甚至還為它畫出了未來脈絡, 開花結果,庸庸碌碌。那麼這株辣椒是同意的嗎, 它會不會也覺得不公?
一念至此, 杳杳伸出手, 想要將傘挪開。
然而伸到一半,卻又停下了。
杳杳仔細地打量著傘柄,意識到這個部分最後握住的人,是師父。
她不碰這裡,師父的溫度便會在上面殘留得長一些。
沉默了片刻,杳杳站起身,收了自己手中的傘,轉身走入廚房中。
雖然這裡常年被油煙浸透,她不怎麼來,然而卻一點也不髒亂。因為春方遠的細心打掃,碗筷櫃角,都是乾淨光潔的,有的時候大家還會開玩笑,說二師兄不收拾房間的時候,還不如師父的廚房整潔。
而一個月前,杳杳甚至還偷偷跑進這裡,看看有沒有師父做好的零嘴吃。
她走到灶台旁,掀起鍋蓋,意外地發現裡面有半鍋半生不熟的栗子。
伸手觸摸,杳杳發覺已經冷透了,冬日已過,其實現在早已不是吃栗子的時候,不知道是靈佼還是星垂想吃,所以師父才會做。
只是還未做完。
合上蓋子,杳杳轉身走出廚房,慢慢走到自己的院子裡。
雨不小,她卻沒再繼續打傘,任憑初夏的雨將她的頭髮打濕。
從南境到崑崙,御劍和雲舟均要一天一夜,然而杳杳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便到了,強行消耗靈脈的巨大脫力還沒完全消散,她站在師父的院門前站了一會兒,便輕輕靠在了一旁的梅樹上。
到達桃峰的那一刻,杳杳甚至還在以為這只是個玩笑,是師父和師兄弟們嫌自己離開太久,在催自己回家。
也許她進到院子裡之後,會看到師父正在曬乾菜,或者是做野菜醬,又或者是舉著做好的糖葫蘆,然後笑眯眯地遞過來,問她是不是嚇壞了……
但當杳杳看到傅靈佼紅腫的眼眶,看到受傷的江啼時,她忽然意識到桃峰變得冷清了許多。
沒了她每天練功之後一扭頭就能看到的炊煙,沒了貼近俗塵的煙火氣。
春方遠不在了,師父不在了。
杳杳在見到盛放師父骨灰的盒子時,滿心都是荒謬和茫然。
那麼大的一個人,死後竟然放入如此狹窄的盒子中。
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杳杳覺得自己的心被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她嘴唇發白,本就因為玉凰山一戰而過度消耗的疲憊與傷痛襲來,幾乎讓她眼前一黑。
是,師父。
杳杳想,我真的嚇壞了。
與她一同回來的風疏痕只留下一句“我去劍峰”便離開了,杳杳想跟著去,然而過速的御劍讓她手腳發軟,傅靈佼又一直在哭,她便只能留下。
“到底發生了什麼,”忽然下起了雨,杳杳在雨幕里,輕聲問其他人,“師父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林星垂低著頭,神色木然地說:“昨日師父去參與峰主會議,大約兩個時辰後,便有弟子前來通知他體內餘毒未清,在會上忽然發作,已經昏迷不醒了。我們三人立刻趕去,然而到劍峰時,黎稚峰主說,師父他……已經走了。”
那麼快,走得那麼快……
杳杳只覺得這雨沒完沒了,她心煩意亂地攥緊了綃寒,幾乎是咬牙問:“然後呢?”
“然後……黎稚峰主說中毒後死去的修士太多,恐有瘟疫會蔓延全山,所以在讓我們見過師父最後一面後,就直接將他火葬了,”林星垂有些哽咽,他死死掐著自己的手心,眼眶通紅,“大師兄不肯,所以和黎稚峰主發生了衝突,還被罰了十三責仗!”
杳杳看向在傅靈佼攙扶下才能站立的江啼,伸手搭在一旁的磨盤上。
那裡放著一些還沒磨好的小米,被雨打濕了。
“不清除餘毒,南淵是不會走的,”她冷聲道,“他清楚桃峰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絕對、絕對沒有可能在不確定師父的情況下就貿然離開。”
“可師父的確是中毒,”傅靈佼哭道,“用銀針試了,除了舊毒復發之外,還有誰會害他呢?”
她的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落在衣襟上,落在地上。
“師父他什麼也沒有做,師父他一直在照顧我們——”
杳杳的手開始發顫,她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扼住了,腦子裡一片混亂。
師父不可能死、師父不可能因餘毒未清而死、南淵不可能辜負自己的期望……千萬聲音響徹腦海,最後匯成‘不可能’三字,在她心頭狠狠敲打。
杳杳幾乎是瞬間鬆開了握住綃寒的手,劍落在地上,發出聲響,然後她捂住心口,緩慢地蹲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