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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後知後覺,他隨著黎稚的目光一併瞧向洞內,愣了半晌,方才明白了黎稚的意思。
他有些難以置信:“你是說這裡頭的那些巫族?那些都是人,是你們的同類吧?”
“以同族為食,但凡開了點靈智的妖類都會嫌棄噁心。”男人面上浮出古怪的神情,譏誚道,“你們倒是殺伐果決!”
黎稚覺得男人的話語中似有古怪,但情況緊急,他必須得在陸時宜擊敗叛徒前先了結了桃源的事情,便也顧不得多想,冷漠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閣下有如今這般修為,應是明白這其中道理吧!”
男人看了他很久。
好半晌他才說:“我算是知道照羽為什麼讓我來了,感情就是為了來噁心我。他天天面對崑崙那些狗東西不高興,見不得我快活,所以也要我來受一下這噁心。”
他這話惹得黎稚大怒。
“噁心?”黎稚哈哈大笑,他面上的慈然因憤怒而破碎。他看向玄袍的男人,冷冷道:“我噁心,難道閣下這一生手上就從未染過無辜之血嗎?”
那這一句話將男人問住,黎稚不由譏笑。
黎稚這一生,大多時日都是卑躬屈膝的。為了峰主之位,他卑躬屈膝於正法風靄;後又為了飛升之徒,他不得不成陸時宜手下的一枚棋子。
可這一切當真是他願意的,如果真的能夠選,誰不願意去做個永能橫眉冷對、永不低腰的人?可他沒有陸時宜那樣好的命道,也沒有風靄那般的出身。他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能站到崑崙如今的地位,都是靠著自己一點一點的努力而來。
在風靄與陸時宜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因他們出身帶來的天賦與地位時,拼勁全力方才只能踏入築峰,做個普通灑掃弟子的黎稚是顯得那樣狼狽不堪。
他想要學劍,沒有人會將劍送到他的手上。他只能自己花費上百個日夜,為自己鍛出一把來。他求道途遇不解,也不會有長老峰主上趕著為他解惑,他只能靠自己一步步摸索,跌爬滾打求進劍峰的門檻,瞧著風靄劍出凌雲,使一招“烽燧星落”。
風靄和風疏痕,他們因姓風,生來便將是正法長老。
陸時宜也因師父是前任掌門,連築峰長老都會對他禮敬一二。
唯有黎稚,他走每一步都靠自己。為了往上走,求個終途,他不得不付出良心、尊嚴以及性命來交換那些對於旁人而言抬手可得的東西。
他不覺得這可恥。
凡人不似修者可辟穀而生,他們為了活命會吞吃旁的活物,沒人會覺得這有什麼奇怪,那他為了證道,選擇吞吃那些不配行在這道上的殘破者又有什麼錯處?
又有什麼噁心?
黎稚甚至有些神經質地猜想:風疏痕先前與他一戰也受了重傷,就算巫南淵真有通天之能,他也無法輕易殺了陸時宜。
……他要殺陸時宜,需要力量,在這桃源里,哪有比巫族血脈更直接,更方便的力量呢?他搞不好也“吃”了,不然他要怎麼對付陸時宜呢?
“……我自然也算不得乾淨,但比起你來,大概還是能算個菩薩。”男人想了一會兒,最終道,“至少我不會吃我的同類,更不會將這種醜惡美化。”
“天道不仁,要萬物競生,卻也沒像你這般殘忍。”
男人這一次丟開了枯枝,他從兩手之間抽出了一柄赤黑的長刀——
“你實在太讓我噁心——”
男人話沒能說完。
黎稚在情緒波動時卻也一直沒忘了觀察對方的動作,就在對方丟開枯枝要拿武器的那一剎,黎稚抓住了這個空隙,將全身修為皆盡貫注於手中長劍之中,對準了黑袍的敵人,便是一招烽燧星落而去!
烽燧星落。
這本是昔年劍峰峰主創下的一式,原先既不叫這個名字,也並沒有禁制對同門使用的禁令,只是交由風靄使出後,這一式變得尤為可怖害人,連當時的劍峰峰主都隱覺害怕,方才下了這個禁令。
但可笑的是,說是對全崑崙的禁令,實則只是對風靄一人的罷了。因為除了他,根本沒有人能使出真正的“烽燧星落”,“烽燧星落”在他們的手上,不過只是劍閣中原本的一招殺式罷了。黎稚在劍峰的比試中,一時為求勝利忘了禁令,對著同門使出了這一式——可他使出了,卻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
為什麼呢,因為連同劍峰長老在內,都認為他用的不是烽燧星落。
烽燧星落用出來該是風靄那樣天地同悲,而並非只是劃傷了同輩手臂。
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嘲諷?
沒有了。
黎稚吃盡了陸時宜給他的那些藥,體內靈力再次暴漲。他握著劍,如同昔年風靄斬九陰般輕輕下墜,劍鋒如烽燧流星印刻進了黑袍男人的眼裡——
“烽燧……星落。”
在這一劍下,原本被男人壓制住的風似是察覺了什麼,開始受不住的躁動銳鳴。草木蕭瑟,封在山谷前的樹藤枝蔓似有生命般抖動,連桃源內那棵寶樹上流動的光華都似凝住了。
黑袍男人似有所覺得向天看去。
原本清朗的日月不是何時月隱星避,一切都似乎籠盡徹骨的極寒殘酷中。